四
我那年回家的时候,二叔已正式回到了村小学。那个平原上的村庄依旧那么可爱,远处眺望,青麦地、灰房子、绿的树全都错落有致,清晨的薄雾中袭来,整个村子像是铺了一层了浅浅的灰,可爱的就像是一幅画。
村小学在村子的中间,连着两条路,周边都是麦地,远远地,就能看见那学校那刷着灰白色的三层楼院子。院子中间有一面国旗,在青色的背景下那么鲜明。
这面旗是庄里人从小看到大的,二叔每周一会带着全校的学生升旗。全校师生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当然,也不能叫学校了,因为现在只是教学点,保留了一到三年级。
全校只有几十个学生,三个老师。二叔因为学历最高,又是党员,又有编制,自然而然地当了这个教学点的负责人。人们都喊他“乔校长”,二叔却笑笑,“我不是校长,我是校管,现在学校的大小事情都是我来管。”
那时候他的确是总管,不光要上课,还要打扫全校的卫生、给孩子们做午饭,洗菜淘米,和面蒸馍……
荣升了乔校长的二叔每个月多了三百块钱补贴。可我二婶根本没有进家里过,不光是这三百块钱,就连他的工资,都被他又“补贴”了出去。
留在村小教学点的几十个学生,多半是家里困难的孩子。二叔每天中午买米买菜给这二十多个孩子做饭,他说饭不好不要紧,关键是孩子们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二十多个人吃饭,光是馍饭也是一笔不小开支。二叔的工资,一部分都填补到这里面了。
二叔有一次晌午有事,孩子们一晌午没有吃饭,他就觉得,得有个人专门做饭。
学校没有额外的钱,二叔就动员二婶去给学校做饭。二婶说他,你脑子坏了?咱家填活你一个人搁在就行了,你还让我去?我去了,咱家喝西北风?
二叔说,我去跑跑,看可能补贴点。
二婶反问,能补贴多少?可有我现在上班工资高?
二叔不说话。
二婶性子泼辣,说话双手叉腰嗓门也大,其实耳根子软,没多久她就收拾收拾去了学校,给孩子们做饭。
后来教育局引来了“免费午餐”计划,可二叔的工资还是剩不下。
二婶说,家里的钱都让他拿去补贴给家庭困难的学生了。
二婶说庄西头的小燕妮在教学点上课,没人管没人问,二叔不光给她买了书包文具,还给了她奶的三百块钱,说是让他们当零花。
我知道小燕妮,她爸早些年外出打工带回了个外地女人生下了她,后来女人闹矛盾走了,小燕妮爸出去也几乎不回家,小燕妮跟着她爷爷奶奶过活。
二叔班上,多半是这样的孩子,他的工资也多半补贴给这些孩子。
学生少,二叔却不懈怠。老校长以前跟他说,青砖黑泥垒灶台能用个十年八年,教给孩子们识文断字,他们能用一辈子哩。
二叔不光要孩子们识文断字,还要真正掌握知识。
他要建多媒体教室,就去城市的网吧淘了几台旧电脑。
旧电脑都是坏机子,修都不好修,二叔找到了他研究生的同学,说是让他帮着修下,他知道那个同学在省城的软件公司。
同学听说了后说,修不好了,这几台电脑主机显示屏没有一块能用的,我赞助你几台电脑吧,旧电脑别用了。
就这样,学校的微机室建了起来。
二叔还想建个图书馆,他说孩子们的课外书少,读得书少,不利于拓展眼界。
他去找教育局申请建了一个图书馆,教育局说教学点原则上不配备图书馆。
二叔说,那这样吧,你给我捐点书。我自己建图书馆。
教育局后来协调,买了一些书捐给了二叔,二叔找了个拉砖的三轮拉了回去。
图书馆要书架,二叔就把家门口的槐树放了,找了李仁怀做书架。
李仁怀的木匠摊子早就关门歇业了,不过一套工具还留着,二叔找到他的时候,没有多说,他就应承了下来。
二叔说,你算算,打这些书架要多少钱?
李仁怀说,提钱弄啥?你大叔我是那种见钱眼就开的人?给孩子们打几个书架,那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不过二叔还是过意不去,把剩下没用完的木头给了李仁怀。李木匠就手打了一套小板凳给送了过来。
二叔的事情后来被电视台报道了,他还上了报,成了远近几十里的名人。
二叔很高兴,高兴不是因为自己出名,而是借着他的名,不少老师愿意来了。
老师来了,学生们也都愿意回来,教学点又变成了学校。
学校又热闹了。
二叔却在这个时候想走,想要离开学校。
学校的人来劝他,镇上的人也劝他,教育局的人更是劝他。
教育局说,现在学校准备合并整合,到时候就在你这个学校这里,再盖几栋教学楼。到时候还有教职工宿舍,食堂、学生宿舍,咱们就跟城里一样了。
二叔笑了笑,说那好。
教育局问,那你不走了?
二叔摇摇头,我还是要走。
二叔执拗,谁也劝不好。
二叔还是准备走了,他辞掉了编制那年他四十岁,他早已经不再年轻,不过他的心还年轻。
我爷问二叔,你是咋想哩?
二叔说,没咋想,我就是想好好当个老师。
我爷说,你留这就不是当老师了?
二叔说,咱们这以前需要我,现在老师来了,学生多了,多一个少一个我都行。
我爷问,那你打算去哪?
二叔说,山里。现在全国都在重视教育,贵州的山区也在变好,不过跟我这儿比,还是缺老师,我跟那边申请了,明天就过去。
我爷哦了一声,又问,那孙梅咋办?
孙梅是我二婶。
二叔说,我先过去,等那边弄好了,她就过去。
我爷说,去吧,孩子现在都大了,你也没啥挂念的了。
二叔说,我得跟你跟娘说下,你们年纪大了。
我爷摆摆手,说,大雪落地,得有人去扫雪。咱们家这点雪,我自己能扫。
我爷说完,站起来背朝着手,走了。
夜里睡一觉,第二天大雪接近封门,二叔推开门的时候,我爷已经扫开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