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黄河大合唱》的公演之夜
冼星海灰布的军装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站在公学大礼堂的两张书桌上,扫视着排列整齐的合唱队员。
“同志们!”他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我们的《黄河大合唱》就要首演了。五百人的合唱团才排练了一次,因为我们是临时组建的团队。我们的队员是从各个单位临时抽调来的,水平参差不齐。 这一次总彩排,出现了很多不合拍甚至走调的情况,有人担心今天晚上的演出,但我对你们充满信心。只要大家全身心地投入,就一定能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大家有没有信心?”
众人齐声回答:“有!”
“好,我们再来一遍!”冼星海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歌声如黄河之水奔涌而出。
突然,在唱到“自从鬼子来,百姓遭到殃”时,一个女队员竟然笑着唱了出来。
冼星海的眉头皱了起来,赶忙说道:“小同志,你怎么笑着唱这四句呢?不能笑啊。你的心里要想着国破家亡的时代,日本人残忍地杀害了我们多少同胞!”冼星海指挥大家又把这一段唱了一遍。
排到《怒吼吧!黄河》时,演唱者的情绪再次达到**。冼星海强调:“注意!‘向着全世界劳动人民,发出战斗的警号’,这两句要一遍比一遍紧张、加快,把音响和情绪推到**。”
排完《黄河大合唱》,不论是指挥还是演员,个个满头大汗、兴奋不已。
排练结束时,冼星海叮嘱道:“为了在演出时显得精神些,你们要脱去棉袄里的夹衣,只穿薄薄的外套。大家下去抓紧时间做好准备工作。”
这时,传来一声生涩的中文:“冼先生!”
冼星海一回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不禁微微一怔,然后礼貌地走上前握手问道:“您是……?”
“啊……”霍芙曼用英语介绍道,“我是来延安观光的美国作曲家,我叫霍芙曼。我想单独采访您一次,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刚才您听到了我们的大合唱?”冼星海也用英语询问。
“是的,我没敢打扰您,我是站在山坡侧面听的。”说着,霍芙曼哼唱了起来。她哼唱的旋律,正是《黄河船夫曲》的主旋律。
冼星海赞叹道:“霍芙曼女士,没想到你的声音这么清澈而富有穿透力!”
霍芙曼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我在茱莉亚音乐学院学过声乐。”
“那就请您提提意见。”冼星海谦虚地说。
“意见?哈哈……简直太伟大了。您的音乐里有黄河的咆哮,有中国人民的呐喊。”霍芙曼停了一下,说,“但更让我感动的还不是这。”
冼星海随即问:“是什么?”
“希望。”安娜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在中国见过太多苦难,但最打动我的不是苦难本身,而是人们在苦难中依然保持的希望。就像黄河,它不仅是怒吼的猛兽,更是孕育生命的母亲。”
“您说得对!黄河不仅是抗争的象征,更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谢谢您,”冼星海郑重地说,“您找到了这部作品的灵魂。”
“我还想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没问题!”
霍芙曼端起照相机拍下了排练的场面,随后将镜头对准两件特殊乐器——一个装有调羹的大搪瓷缸子,一个由汽油桶做成的低音胡琴,按下了快门。
首次演出的时间定在4月13日,排练的天数总共约10天,时间并不充裕。好在大家都是亲身经历过那次渡河,亲身观赏过黄河的壮丽景色,亲身与游击战士、抗日军民在吕梁山抗日根据地共同战斗、共同生活、共同工作过的,因而对作品所要展示给听众的一切,能够较快地接受下来。大家平均每天练习一首,4天之后已初步练成了合唱、齐唱、轮唱共四首。上午练习集体部分,下午则单独练习独唱、对唱。
冼星海已动员鲁艺音乐系师生组成的乐队协助演出。排练了一段时间后,到了4月12日这天,抗演大队的大部分参加合唱的演员来到“鲁艺”与乐队合乐,算是预演,由邬析零担任指挥。演剧三队与“鲁艺”音乐系师生之间的合作非常融洽、顺利。预演结束后,大家一起在“鲁艺”操场上集合,拍照留念。
4月13日下午七时,陕北公学大礼堂举行了一场延安空前的音乐晚会,这也是抗演三队向延安各界的告别演出。
五百多名合唱队员挤满了舞台,连舞台两侧也站满了人。然而,正要开演时,只听“咔喳”一声,舞台被压塌了。幸好没有伤人,于是大伙七手八脚地抢修起来,不一会儿就修好了,还加了几根柱子来增强舞台的承受力。
大礼堂内挤满了听众,座无虚席。**、**和许多**的领导同志也亲临现场。
帷幕徐徐拉开。报幕之后,冼星海在一阵掌声中走上舞台,站在一块狭窄的指挥位置上。他身穿一套灰布军装,脚蹬自己编织的一双草鞋,两眼炯炯有神。
当舞台上响起“朋友,你到过黄河吗?……”的响亮诗句时,演员们不久前曾经经历过的渡河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幅惊心动魄的活的画图。
《黄河之水天上来》由光未然亲自吟诵。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束聚光照亮了诗人的上半身。他身披黑色的中长大氅,遮住了因伤而扶着的棍杖,因而显得格外英武潇洒。随着吟诵的节奏,他挥动单臂,吟诵声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沉舒缓,速度有张有弛。听众席上一片安静,个个倾耳谛听,心情随着吟诵的声调起伏,随着诗句走进诗中描述的情景,仿佛被深深陶醉其中。
当冼星海指挥棒落下,全体唱出:“划哟——划哟,冲向前……”
他们仿佛不是表演者,而是划桨的、掌舵的黄河船夫。他们唱得如此投入,忘记了自己是在舞台上,忘记了台下还有听众。顿时,全场听众被这惊天动地的号子征服。那旋律犹如山洪暴发,恰似万马奔腾……冼星海挥动着有力的双臂,表情激昂,仿佛在指挥一场紧张、激烈的战斗。
第一个“嘿哟”一出来,整个剧场的窗户都在震动。一个正准备拍照的外国记者,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合唱队员们个个情绪激动,台下的观众更是热情高涨。
当演唱到《保卫黄河》时,冼星海猛地转身,积极与观众互动。刹那间,台上台下一同响起了“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激昂歌声,那声音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
到了最后一句,冼星海一只手继续指挥,另一只手划着圆圈,示意合唱队的队员们大声唱出、喊出高音“警号”。
当合唱《怒吼吧,黄河》的尾音落下的那一刻,全场掌声、叫好声以及抗日的口号声,如雷鸣般轰然响起,将现场气氛推向了最**。
演出过后,霍芙曼来找冼星海。
此时,冼星海正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一支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当窑洞的门被轻轻敲响时,他抬起头,看到霍芙曼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稿纸。
“霍芙曼女士,欢迎你!”冼星海站起身,热情地招呼道。
霍芙曼走进窑洞,将手中的稿纸递给冼星海:“冼先生,这是我翻译的《黄河大合唱》英文译稿,我想请您帮忙校订一遍。”
冼星海接过译稿,低头一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霍芙曼见状,有些担心地问道:“是不是我翻译得不对?您看不懂吗?”她连忙拿过稿子,解释道:“要不,我用英文唱一遍给您听吧。”说罢,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道:“哎哟……哎哟……”
冼星海笑得直捂肚子,急忙摆手制止:“霍芙曼女士,这里是划船的‘划哟’,是动词。您给翻译成象声词,变成痛苦的‘哎哟’啦!”
霍芙曼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看来我的翻译还需要好好修改。”
两人笑了一会儿,霍芙曼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郑重地说道:“冼先生,我觉得这部大合唱是在向全世界宣告:在东方,有一个巨大的、不可抵御的中华民族,她正像一头猛狮发出怒吼,这吼声正预示着一个新中国的诞生。”
冼星海被这诚恳而友好的评论深深感动,他紧紧握着霍芙曼的手:“感谢您的鼓励!您的理解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霍芙曼微微一笑:“这种评论,在西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认为。我再仔细校订一遍,明天再来拜访,好吗?”
“当然欢迎。”冼星海点头说道,“因为,您是第一位翻译这部大合唱的音乐家。”
霍芙曼耸了耸肩,幽默地说道:“在西方人中,把这部大合唱翻译错的,我也是第一个。”
冼星海被她的话逗笑了,窑洞里的气氛变得轻松愉快。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小鬼刘明挑着饭担子来到窑门口,钱韵玲拿着缸子接过他们一家的那份饭菜。这一幕正好被霍芙曼看到。
霍芙曼好奇地凑到冼星海跟前,半晌才问道:“冼先生,小米饭加素炒土豆丝,您吃得消吗?”她生怕冼星海听不懂,还用手不停地比划。
冼星海笑了笑,朝大缸子努了努嘴:“我本来就是苦出身。这比我在巴黎勤工俭学时吃的饭,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霍芙曼倒吸了一口凉气,耸了耸肩,两手一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少油的土豆丝,到了**作曲家的胃里,竟然化作了征服听众的旋律,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说罢,她微微一笑,似乎在表达一种由衷的信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