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登门结识“大先生”
史沫特莱在各种社交与文化活动中,频繁听到人们以敬重的口吻提起“鲁迅”这个名字。凭着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她立刻意识到这必定是一位极不寻常的作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亲自结识的愿望。
结束了对张文秋的采访后,她向陪同的蔡咏裳问道:“你和鲁迅先生熟悉吗?”
蔡咏裳欣然点头:“我的丈夫董秋斯是先生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与大先生也颇为相熟。”
史沫特莱习惯性地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闪动着热切的光:“我非常渴望能结识他!不知你能否为我引荐?”
蔡咏裳热情地应允:“当然可以!等我与他约好时间,就带你去拜访。”
“那就太感谢了!”史沫特莱郑重地说道。
几场透雨过后,凉润的海风拂过上海滩,天空洗练如蓝宝石,空气格外清新。史沫特莱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倚在临街的窗前,静候着蔡咏裳的到来。
午饭后,期盼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史沫特莱打开门,只见蔡咏裳笑盈盈地站在门口,那抿紧的嘴角仿佛随时要溢出喜讯。
“看你这么高兴,是有好消息告诉我吧?”史沫特莱忍不住问道。
蔡咏裳神秘一笑:“你不是想见鲁迅先生吗?今天我就带你去。”
“太好了!”史沫特莱双眼一亮,“今天正是我到中国满一年的日子!”
见她如此急不可耐,蔡咏裳“噗嗤”笑出声来,拉起她的手:“我们这就出发。”
街上行人熙攘。为避开特务的盯梢,出了“伯尔尼”公寓踏上霞飞路后,史沫特莱便让蔡咏裳在前引路,自己则谨慎地跟在后面。
两人来到景云里的一幢楼房前。蔡咏裳轻轻叩响了鲁迅家的门。开门的许广平抱着年幼的海婴,孩子正拿着摇铃咿呀玩耍。许广平将她们迎进屋,正在伏案写作的鲁迅闻声也迎到门口。
蔡咏裳笑着说:“大先生,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突如其来的兴奋让史沫特莱一时竟挪不动脚步,激动地站在那里,蓝宝石般的眼眸熠熠生辉。鲁迅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史沫特莱也微笑着注视这位仰慕已久的作家。
片刻的对视后,鲁迅上前一步,亲切地说道:“史沫特莱女士,欢迎你!”
怀着深深的敬意,史沫特莱热情地拥抱了鲁迅,并依照西方礼节亲吻了他的脸颊。随后,她兴奋地从许广平怀里抱过海婴,亲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4岁!”海婴咧开嘴笑着,把手中的摇铃递给史沫特莱。这童真的举动引得史沫特莱和许广平都笑起来,鲁迅脸上也漾开温暖的笑意。
许广平介绍道:“大先生给他起的名字,叫海婴。”
鲁迅笑着补充:“就是上海的‘海’,婴儿的‘婴’。没什么深意,只因为他是出生在上海的婴儿。”
史沫特莱亲昵地唤道:“海婴!”
“哎!”海婴甜甜地应了一声。
史沫特莱看看孩子,又看看鲁迅,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叫起来:“大先生,海婴可真像您呀!”
鲁迅一听,乐了:“似乎有点像,不过,我没有他帅。”
大家再次被他的话逗得开怀大笑。鲁迅伸出右手示意,“请到里面坐!”
阳光斜斜地透过窗帘,洒在书房里。鲁迅请史沫特莱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从她怀里接过海婴,抱着孩子坐到了靠窗的藤椅上。
许广平为客人和鲁迅沏上茶,对史沫特莱说:“他特别喜爱孩子,家里有客人来,总要抱着海婴。”
蔡咏裳理解地笑道:“大先生晚来得子,心里高兴呀!”
许广平补充道:“其实在大先生做父亲之前,他就在《新青年》上发表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文章,主张‘以爱为纲’。”
一提到孩子,鲁迅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我的幼儿教育观嘛,三点:理解、指导、解放。”
史沫特莱逗着海婴:“这孩子胖乎乎的,真可爱!”
许广平说:“刚出生时母**不够,海婴很瘦。两个月后我们间隔喂母**、牛**和米汤,他才慢慢胖起来。”
鲁迅分享着育儿心得:“米对小孩营养确实好,不过粥汤似乎比米糊更佳,渣滓少些。”
史沫特莱又从鲁迅怀里抱过海婴:“来,还是阿姨抱你。”
许广平教道:“海婴,叫‘阿姨’!”
海婴乖巧地学舌:“阿姨!”
史沫特莱高兴地应道:“哎,真乖!”
鲁迅说:“海婴现在能说三五句话了,正在学走路。”
许广平把孩子抱回来,笑道:“他整天滚来滚去的,带着真吃力。”
鲁迅也笑了:“带孩子可是天伦之乐!”
许广平向客人“揭秘”:“你们不知道,大先生连给外国友人写信,也忍不住要提上几句海婴呢!”
史沫特莱有些惊讶:“真没想到大先生如此宠爱孩子!”
鲁迅坦然吟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谁说疼爱孩子就不是大丈夫了?”
史沫特莱转而问道:“大先生习惯白天写作还是晚上写作?”
许广平代答道:“他呀,习惯熬夜写作!”
鲁迅轻轻一笑:“晚上安静,效率高。写着写着就到半夜,常被夫人催促睡觉。”
许广平嗔怪道:“不催你,怕是要熬到天亮了!”
鲁迅佯装生气:“有时她还直接关掉我的电灯呢,真是!”
许广平转向史沫特莱解释:“催几次不听,只好采取断然措施了。”
鲁迅感叹:“事务繁多,时间有限,实乃人生大不幸!何时才能免于被‘摧睡’啊?”
许广平则正色道:“太累病倒了,反而什么都做不了。”
史沫特莱随即附和:“是的,大先生不能把自己累垮。”
鲁迅见史沫特莱站到了夫人一边,笑着打住话题:“好啦,不谈这些……海婴,来,来。”他把海婴放在自己大腿上。
许广平对史沫特莱轻声说:“抚弄孩子,就是他最好的休息。”接着,她把蔡咏裳拉到一边:“来,我们去看大先生刚写成的杂文。”
蔡咏裳会意:“好啊,我要先睹为快!”许广平便领着海婴,和蔡咏裳一同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安静下来。鲁迅点了一支烟,斜倚在藤椅上。两人品着茶,烟雾袅绕,开始了更深入的交谈。
鲁迅平静地说:“史沫特莱女士,你的到来,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史沫特莱真诚回应:“我一直期盼能早些见到您!”
鲁迅夹着烟的手轻轻摆了摆,脸上浮现微笑:“虽是初次见面,但你的情况,我听咏裳讲过。你写的文章,我也读过一些。”
史沫特莱有些愕然:“哦?您看过我的文章?”
鲁迅点头:“是的。从文章中,能看出你对中国人民的友好,对反动派的憎恨,这非常难得。”
史沫特莱望着鲁迅激动的面孔:“您过奖了,我做得还远远不够。”
“你是一个外国人,却能如此爱憎分明地热爱中国。反观一些中国人却不爱自己的国家,真为他们感到羞耻!”鲁迅感慨道。
史沫特莱那双明亮的蓝眼睛闪烁着:“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我来到上海后,看到人们似乎都小心翼翼,尽管阳光明媚,却总觉得头顶笼罩着可怕的阴云。我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上海虽在国民党统治下,白色恐怖弥漫,但这里也是一个战场。”鲁迅的声音坚定起来,“在这个战场上,一支文化革命大军正与反动派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他看向史沫特莱,“你能否为我们这支队伍做些有益的工作呢?”
史沫特莱高兴地扬头站起:“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与我十几年的追求完全一致。”
鲁迅赞许地点点头:“我很欣赏你对中国人民的赤诚。”
“我唯一的信念,就是让被压迫的民族获得解放。为了实现这个夙愿,我愿意奉献一切!”
鲁迅说:“你靠着不屈不挠的奋斗,从一个矿工的女儿,一个体力劳动者,转变为革命活动家、妇女解放运动者、记者、作家。这经历令人敬佩。”
史沫特莱十分惊讶:“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读过你自传体小说《大地的女儿》的德译本,对你的人生经历算是有所了解。”鲁迅说,“这是一本很不错的书,我认为应该尽快把它翻译成中文出版。”
史沫特莱激动地说:“这也是我的愿望!”
鲁迅吸了口烟,往藤椅上一靠:“《大地的女儿》中译本的翻译者和出版商,我来帮你联系。你看如何?”
“太感谢您了!”
“我会尽快落实这件事。”
“能在贵国出版,我当然同意!”史沫特莱兴奋地点头,随即又问道,“我听说大先生已答应担任左翼作家联盟的主要负责人。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联盟里成名作家不多,著名作家更少,您为何不惜放下‘老作家’‘名作家’的身段,乐于和这些初出茅庐、或许有些幼稚、极端甚至狂傲的青年共事呢?”
鲁迅吸了几口烟,轻咳几声后说:“我一向主张结成联合战线,力量更大。遇到愿意向旧文明开火的人,我自然愿意合作。年轻人初出茅庐,难免鲁莽,但有强烈的进取心。幼稚和浅薄都不要紧,只要有真诚的态度,我甘愿给他们当梯子。如果文学青年真能踩着我的肩膀达到更高的文学境界,我这人梯被踩过,又有何可惜?”
“大先生,我认为您的杂文极有特色,”史沫特莱直截了当地说出困惑,“但您的许多杂文几乎无法译成英文。”
“哦?为什么?”
“您的文章常常引用中国历史人物的事件和观念,仿佛是隐喻和典故镶嵌而成的艺术品。可一旦译成外文,文章的精髓和内涵就难以把握了。”史沫特莱直言不讳。
鲁迅淡然一笑:“我一直是把杂文当作匕首投枪来用的,倒没想过让它成为供人欣赏的艺术品。”
“哦,我明白了。”
“文以载道。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我只能如此。”鲁迅语气坚定。
史沫特莱由衷赞叹:“您将错综复杂的历史与文学成功地融为一体,这在中国作家中实不多见!”
“史沫特莱女士,”鲁迅带着征询的口吻说,“我创办了一份文学杂志《萌芽月刊》,专门刊登进步作家的作品。你能否为我的杂志写点什么呢?”
“当然可以。”史沫特莱欣然应允,“不知您需要哪方面的文章?”
鲁迅说:“目前刊物最缺的是真实反映农村穷困生活的稿件。虽有几位青年寄来描写农村的作品,但总觉隔了一层,像雾里看花。当然,你是外国作家,我不强求你去写中国农村,写你熟悉的生活就好。”
史沫特莱高兴地说:“大先生,我恰恰对描写中国农村很有兴趣!”
鲁迅问:“为什么呢?”
史沫特莱解释道:“我已意识到,只了解中国的城市而不了解它的农村,我将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中国。中国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是农民,他们居住在远离城镇或大道的村落,外人很难见到他们。”
鲁迅愤然道:“国民党政府几乎没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们要缴纳更多的苛捐杂税,景况比从前更糟了!”
史沫特莱提供信息:“我听到许多省份都发生了农民**的消息。”
“如果说他们铤而走险,那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鲁迅理解地说。
史沫特莱语气坚定:“我不愿依赖第二手材料。这次,我要独立地、不受监视地深入到那些外国人罕至的穷乡僻壤去。”
鲁迅高兴不已:“好呀,那我给你派一位熟悉农村生活的朋友,陪着你去江苏、浙江一带农村考察一下。我等着你的大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