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英雄连（一）
我后来怎么当的兵，一开始就讲了。不过，有件事我一定要交代一下。
报完名，体检完事，我跟征兵处的小干事说：我要见你们领导。那年月学生兵全是宝贝疙瘩，我本以为这小干事肯定得冲我瞪眼，没想到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到了领导办公室，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军官，我一看军衔竟然是个“两毛二”。他很有礼貌地问我：
“同学，找我有什么事？尽管说。”
“呃……您好，我就是想问一下，能把我分去哪个部队？”
“这我可做不了主，这都要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个人是不能选择的。”
我心说组织的安排不也是人定的么，于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报了我爸的名号。两毛二当时就傻了，那表情就跟新兵蛋子突然见了军委**似的。
“你是刘副军长的小儿子？”
“是啊，不信你看档案呗。”
两毛二在办公桌上的一堆档案里一顿翻，翻出我的一看，汗就下来了。
“刘武同学，你报名你爸知道吗？”
“知道我还能来找您吗？”
两毛二一听差点昏过去。
“哎哟小祖宗，你胆儿太大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让你们把我分到别地儿去，只要不是北京的部队，全国各地哪都行，就算是青藏高原的边境哨所都没问题！我什么苦都吃得了！”
“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让你报名我已经犯错了，再把你分到别的地方，你爸非得枪毙我！”
“哎呀，我爸是老官僚，您干嘛跟他一样？再说了，您要真把我留在北京，让他知道了更得毙了您。您说是不是？”
两毛二想了想，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让你小子滚得远远的，等你爸发现了也晚了，生米煮成熟饭。那你想去哪？总不能随便扔吧。”
我一看这事有戏，想都没想，说道：
“我要去我爷爷的部队。”
“……好吧，我尽力。但最后要是没成，你可别怨我，更不能出卖我。”
“您放心！这事就咱俩知道。”
就这样，我如愿以偿地去了爷爷生前的部队，西北战区，英雄的T集团军，甭提有多高兴了！压抑了十几年、原本要夭折的梦想一步步在靠近，那感觉真是久旱逢甘霖、蛟龙入深渊，痛快！
然而，当我无比兴奋地坐在接新兵的火车上，看着窗外一张张和我一样稚嫩的脸，看着他们的父母。竟突然鼻子一酸，留下了眼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
再见了，北京！
再见了，我的家。
列车上了黄土高原。多美的高原，我似乎骨子里就喜欢这种西部的狂野，策马奔腾，纵横西北，我原本就应该属于这里。
坐在我身边的这个新兵一直在看一本很厚的书，我揪过书皮一看，《彭雪枫军事文选》。
这哥们儿抬头瞪了我一眼，我心里一个激灵，好犀利的眼神，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别人的眼神惊到。看他的模样，身形修长，豹头环眼，棱角分明，我一下子就想起《水浒传》里的豹子头林冲。
“哥们儿，你哪儿人？”
“四川。”
他一说话我就笑了，纯正川味，我最爱听四川方言。
“我北京的，你也是学生兵吗？”
“对头，体育大学的。你咧？”
“我人大的，我叫刘武。你叫什么？”
一听我是人民大学的，小四川终于把目光从书上挪了下来。
“你娃脑子坏掉咯？人民大学你当啥子兵撒？我叫林冲。”
“我靠……”
我当时差点从座位上掉下去，还真是林冲转世啊？
“你小子真叫林冲啊？哈哈哈！那我就叫高俅。”
周围的新兵都笑了。林冲也笑了，说：
“龟儿子，你叫高俅老子就弄死你。”
一天一夜之后，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全体下车！”
带队的干部一声令下，我们这帮新兵像一群企鹅似的，背着行李挨个跳下火车。结果下了火车，又上了卡车，卡车咣咣当当地颠簸了俩小时，可算是到了部队了。我们这群企鹅又挨个跳下卡车，茫然地站在操场上。
“哎，阿武……”林冲拿胳膊肘怼我一下，“打个赌撒？等下一定有个下马威等着我们。”
“什么下马威？这不新兵连吗？”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嘟囔着问道。
“你娃还不晓得？这是快速反应部队，个个都是硬茬子，等着瞧吧。”
快速反应部队是什么部队？
呆着也是呆着，我琢磨着上去跟那个带队干部打个招呼先，看他在那儿站得，笔直笔直的。
我正要喊他，看见远处过来几个军官，为首的是个连长，其他的士官应该是班长。
那连长看样子最多二十六七岁，浓眉大眼，人高马大，身材很是魁梧。虽然穿着那个年代宽松的老式迷彩服，但依然挡不住他那健硕的身材，胸肌发达，上宽下窄——长年累月锻炼的结果。说实话，长得挺帅的，一看就是军官的样子！
只见他往那儿一站，背着手，张嘴就大骂：
“这是一群什么玩意儿？抓来的俘虏吗？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报告！”带队的干部一喊，吓我一跳。
“讲！”
“可能是坐火车累着了。”
“坐火车累着了？那我安排他们洗个澡、吃个饭呗？混蛋玩意儿……来部队享福来了？全体都有！五公里越野！现在出发！”
五公里？这操场怎么也得10圈，还背着行李。
林冲你个乌鸦嘴！
原来真有下马威！好嘛，那些个班长就冲过来连拉带踹的，把我们这群企鹅一个个踢上跑道，开始跑。
林冲还回头冲我笑，我就想撵上去捶他，可这小子两腿像装了马达似的，根本撵不上。后来才知道，四川阿坝州大山里走出的林冲，从小就在山上漫山遍野跑，去一趟镇上买点东西，来回要走30多公里。
所以他能跑，也是因为这个上的体育大学。
你看他，从第三圈开始就跑在企鹅队伍的最前面，从始至终呼吸均匀，节奏、步伐都不乱，一看就是高手。我这跆拳道黑带也不是盖的，轻松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骂他。
那个长得挺帅的大高个子连长，带着几个军官就站在操场边上，瞪着我们这群企鹅，不说话。
我的军人生涯，我的新兵连生活，从这次下马威正式开始了。
从小我爸不让我进部队，后来带我去了几次，我看到的都是金戈铁马、钢铁长城，对连队、士兵根本一无所知。
在我印象里，部队应该充满团结友爱的战友情、兄弟情，哪像这里一上来就给下马威的？爷爷当初都怎么教他们的？教出这么一帮玩意儿，真是失望。
然而，当新兵连结束下了连队，我就意识到，当初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新兵连训练是枯燥的，说枯燥是因为我觉得根本没挑战性。但跆拳道教会我谦虚、踏实、低调，所以我每一项都用心，认真去做，做到最好。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实弹射击。
记得第一次端起95式自动步枪，那种兴奋劲恨不得马上来一梭子。新兵连的班长耐心地教我们枪械基本知识和射击要领，我骨子里流淌着两代将军的血，学一遍就会了。步枪、手枪，100米、150米、200米，卧姿、跪姿、立姿，夜间、移动靶……我全是优秀。
这天在靶场，实弹射击训练。
班长看我打得好，就让我帮助指导其他战友练习。那大高个子连长不知什么时候就过来了。
他喊：“一班长。”
“到！”
“那个兵为什么不打？”
“报告连长，他打得很好，所有科目全部优秀，我就让他帮着教教其他战士。”
连长就让班长拿了一把95过来，压满弹夹，亲手递给我。
“打给我看。”
我一寻思他就得试试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