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去何从
深圳，从渔村走来的国际大都市，中国**的最前沿。
周刚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站在天桥上，颓废、胡子拉碴……
这里的繁华，这里的财富，这里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与他无关。
父亲患上一种恶性肿瘤，幸亏发现得及时，才得以控制病情。周刚问过医生，这种病是可以治愈的，但化疗费用不菲。而且，治愈之后不可以再从事重体力劳动，否则极有可能复发。
换句话说，全家经济来源的顶梁柱塌了，父母在外打工多年攒下的血汗钱，包括周刚的学费，都必须拿来给父亲治病。
放弃大学梦，放弃理想，放弃学业，放弃和玉芳的约定，放弃前途，放弃那懵懂的爱情……这些，虽然很不甘心，虽然这包含着全家人的希望，但周刚毫不犹豫，因为没有什么比父亲的生命健康更重要！周刚问自己，上再好的大学，干再好的工作，赚再多的钱，有再好的前程，能还给我一个健康的父亲吗？
周刚一个人躲起来大哭了一场，为前程，为梦想，为亲情，为爱情。
哭完了，在回到病房之前，他使劲搓搓脸，挤眉弄眼，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不让父母看到自己伤心的一面。
“爹，娘，吃饭吧！俺在医院食堂买的。”
周刚给父亲盛了碗粥，一口一口地喂父亲吃下。
周父：“刚子……恁说恁是跑来干什么……眼看要高考嘞，恁这不是耽误时间吗？这儿有恁娘就行了，恁回吧。啊，孩儿？”
周刚使劲揉揉发酸的鼻子，笑着说：“哎呀爹，恁想那么多干什么？俺底子好，根本不用天天在学校！那个……俺班主任都说嘞，俺现在这水平考武汉大学绝对带把儿！恁就好好养病，俺到该考试的时候就回去考！等你病好了，上武大去找俺！听说武大的校园可美了！”
周父：“唉……你说说，这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呀……这咋会得病呢……孩儿正是上学用钱的时候！刚子，恁给爹说实话，医生到底是咋说的？爹这病，有木有的治？要是木有治，爹就不治了，不就是个死吗？有啥可怕的？爹早就活够本了！就是……就是不能亲眼看着俺孩儿上大学了……”
听父亲这么说，母亲早已转过脸去，无声地抽泣。
周刚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说道：“爹，你看你说的那叫个啥嘛？怎么能没得治？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治不了？医生说了，你只要配合治疗，好好养着，完全能治好。就是以后不能再干重活，不能累着。爹，你啥都不要想，安心治疗。累了一辈子，该歇歇了。”
周父：“那……那得花多少钱才能治好？刚子，爹那包里有一张卡，上边是爹这几年给恁存的学费，足够恁上大学用了，恁就是考研究生它也够了！恁把那卡拿走，回家上学去，爹这病不用恁操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一位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工父亲，用健康和生命为儿子攒下的学费！
周刚心如刀割。父亲刚刚动了大手术，身体非常虚弱，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可即便如此，父亲丝毫不为自己着想，处处想着儿子。
吃完了饭，趁着父亲熟睡，母亲把周刚拉到门外。
“刚子，恁实话跟娘说，恁爹这病，得花多少钱才能治好？”
周刚很清楚答案，要治好父亲的病，别说是花掉学费了，就连给爷爷养老、甚至过日子都会很艰难。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
周母看着儿子，心里就有数了，“孩儿啊，恁爹说了，给恁上学的钱，一分都不能动！咱有多少钱，就治多少病。治好了万事大吉，治不好……娘就跟恁爹一块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和恁爷！”
周刚紧紧抱着母亲，默默流泪。
“娘，你这说的啥话嘛！不就是大学吗，俺不上了！只要爹你俩好好的，俺怎么着都行！俺不上学了，俺去打工，挣钱养活你们，照样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母亲一把推开儿子，生气地瞪着他，气得直哆嗦，骂道：
“木出息的货！恁爹俺两个累死累活供恁上学，恁说不上就不上？恁是不想让恁爹瞑目啊——”
周刚心里像一团乱麻。
然而他突然想起医生的话：你父亲的病，不是一天两天患上的，很可能跟长期的环境、饮食、生活习惯之类的因素有关系。你们好好找找原因，对病人的康复很重要。
周刚：“娘，俺问你，这些年，你跟俺爹到底干的什么活儿？”
周母一愣，回答道：“就是装修啊……泥瓦匠的活儿，别的俺们也不会啊。”
周刚：“脏不？”
周母：“哪能不脏？到处都是灰，有时候恁爹自己干完活回来，那一脸的灰，俺都认不出来是他了……洗完衣服的水就跟那水泥浆子一个色。”
周刚：“……俺知道了……”
周母：“咋嘞？”
周刚：“娘，俺爹的病，很可能跟粉尘吸入有关系。如果真是这样，也许就能算职业病，装修公司应该管的。”
周母：“啥？职业病？你是说……他们能给咱们拿点医药费？”
周刚：“应该是这样嘞，电视上说过。娘，下午我去你们那装修公司问问！”
周母：“好好好！多少给拿点，说啥也不能动着俺孩儿的上学钱！”
然而，职业病是全中国面临的一个公共问题，前两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开胸验肺”事件就是最好的例子。十八岁的周刚，他懂什么？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能整明白这里边的道道吗？能对付得了唯利是图的商人吗？
别说是要求赔偿，周刚甚至连装修公司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就被哄了出来！举目无亲的深圳，遮天蔽日的摩天大厦，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这一切与这个农村来的农二代没有任何关系，与那些用生命和健康建造城市的农民工……无关。
**社会这个词，是周刚从书本上学来的。他发现书本是骗人的，因为暂且不说和不**，那些满脸横肉的商人老板对他这个农村来的农二代，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周刚当时最深刻的感受。
他寄希望于用工单位的帮助，来拯救父亲于病痛，来保住自己的大学梦，根本不可能了……
周刚心想，人情没有，亲情总会在吧？
于是，他做了自己最不愿做的事——开口求人！他去求在城里生活的大伯、二伯、三伯，他们是父亲的亲哥哥，周刚向他们借钱，借救命的钱。再不济，他们能把爷爷接到城里去住也好，这样也能算是帮周刚一家一个大忙。
可十八岁的周刚万万没有想到，亲情在这个时候竟然变得一文不值！听了父亲的病情，三位伯父以各种理由推辞，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甚至没有一个愿意照顾年迈的爷爷！
一下午的时间，周刚彻底寒了心……
这是什么社会？这是什么血缘关系？为什么这些变故和不幸偏偏落在我的头上？为什么连一个肯帮助我们的人都没有？为什么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为什么眼看我就要用知识改变家庭的命运，可老天却再一次将我们打回贫穷？这不公平。
你十八岁的时候遇到过这些挫折吗？
周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了很多很多。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选择上高中，而是听了爷爷的话去当兵，那么父母就不至于玩命般地挣钱，父亲也就不会病倒。是不是自己真的选错了道路？都说高考是人生的十字路口，而我却提前了将近一年就站在了这个路口，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