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弱势群体
李建军的新兵生涯和周刚不一样，他们那批新兵未能被上级“寄予厚望”。在新兵教导队混了几个月，他和赵林就被踢到了被自己称为“弱势群体”的771团弹药保管班，开始了混日子的日子。
如今，周刚的到来让李建军心里起了波澜。他不明白，号称有史以来素质最高的一批新兵，空降兵最骄傲的尖刀班长训出的新兵，怎么会踢到保管班来？而且这个新兵一直带着满脸的新鲜和热情，一直认为部队是个阳光向上的地方。
在李建军眼里，保管班是孬兵的集中营。他想让周刚这个心有不甘的“孬兵”接受现实，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带着周刚去见世面的机会。他想用钢铁洪流让周刚明白，当兵也分“三六九等”；他想用现实让周刚懂得，军人也有“弱势群体”。
然而，当这个机会来临之时，别说是周刚，就连李建军自己都被深深地刺痛了。
这天，难得的休息日，陈向波批准李建军和周刚可以外出。两人便搭乘后勤处的顺风车，到市内去逛逛。当兵半年多了，周刚第一次有机会来到部队驻地所在的城市，繁华而陌生。
开车的后勤处张干事是李建军老乡，还是个中尉，平时两人多有往来，李建军时常从张干事那里弄点好东西改善生活。
办完了正事，张干事请两人吃火锅。火锅店生意火爆，人挤人，三人好不容易等到空位，刚坐下吃一会儿，周刚就出了点小意外。一个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上菜，周刚一不小心撞了人家一下，整整一托盘的火锅蘸料被打翻在地，刚好溅到邻桌一个女顾客的高跟鞋上！那女顾客一声尖叫，鞋子和裤腿立刻就污秽不堪。
三人也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只见那女顾客打扮十分时尚，珠光宝气，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周刚赶紧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大姐，我不是故意的！真是不好意思！没伤着你吧？”
张干事和李建军也一块道歉赔不是。
没想到，那女的张口就骂：“臭当兵的，你他妈眼睛瞎啦？”
这一声骂，比任何噪音都刺耳，火锅店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臭当兵的”这几个字让张干事和李建军心里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张干事说道：“大姐，我们战士已经跟您道歉了，您犯不上骂人吧？”
那女的哪里管这些？一看张干事是个军官，骂得更凶了，“骂你怎么了？你管不好你的兵，老娘替你管！知道我这鞋多少钱吗？知道我这鞋哪买的吗？赔得起吗你们？”
见对方如此出言不逊，李建军怒不可遏，正要跟她理论，张干事一把拽住了他，然后对那女的说：“大姐，我没管好我的兵，给您添麻烦了。您的鞋多少钱，我们赔！”
“张哥！你……”李建军当然不同意。张干事冲他摇摇头。
战士们已经让步了，可那女的压根就不打算讲理，于是狮子大开口：“两千块！拿钱来！”
一个列兵每月的津贴有几个钱？周刚当时就吓傻了，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张干事一边安慰周刚，一边对那女的说：“大姐，您这就是不讲理了，一双鞋哪有那么贵？再说了，就是洒上点油，又不是坏了不能穿。咱们商量商量呗，你看我们当兵的又什么钱……”
店里的顾客都在那眼巴巴看热闹，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位阔太太一听给不了两千，嗓门就更高了，指着张干事破口大骂：“你还没什么钱？你们征一个兵收多少钱，以为大伙不知道啊？就差明码标价了！还有你这个军官，你给上头塞了多少钱才提干的？啊？你们没钱，你们要是没钱全国人都他妈要饭去！给钱，两千！少一分也不行！”
天地良心，眼前这三位穿军装的，没有一个人做过那女人所说的那些龌龊事。
张干事不说话了，他只觉得心塞、心痛、失望，甚至绝望。
李建军也不说话了，自己本以为周刚认不清现实，没想到现实来了，连自己都顶不住。
周刚就更不说话了，这个世界已经让他不敢相认……
那女人还在张牙舞爪，满座无一人出来说句良心话。良久，周刚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几十块而已，以及自己的存折、身份证。
“大姐，俺穷，这是俺全部家当，你先拿着。俺身份证押在你这，俺把钱还清了再取回来。行吗？”周刚颤颤巍巍地说道。
一个列兵在乞求一个富婆，乞求那本就无理的原谅。可那富婆没有接受，她一巴掌打掉了周刚手里所有的东西！周刚的零钱和身份证全掉在地上，掉在那满地的油污上。
张干事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强忍着怒火。掏光了自己和李建军身上所有的钱，凑足了两千块，给了那富婆。然后，拉起蹲在地上的周刚，沉默地离去。
回去的路上，三人沉默无言。
张干事一脸铁青地开着车，周刚一脸神伤地望着窗外，李建军先是沉默，后来无声地抽泣，直至放声大哭。
“哭什么玩意儿！连仅剩的尊严都不要了吗？闭嘴李建军！”张干事吼道。
李建军一边哭，一边骂道：“要个鸡毛尊严！张哥，你告诉我，这年头，当兵的有尊严吗？啊？还有人拿我们当人看吗？啊？”
张干事不说话。
李建军接着哭骂道：“我他妈就不明白，去年春节连续干两个通宵究竟是他妈为了谁！”
周刚更不明白。去年春节天气异常，此地天降罕见暴雪，给春运带来巨大困难。89师某部数百名战士奉命顶着风雪，深入当地盘山公路，连续奋战两个昼夜，冒着随时可能滑入山谷的危险，尽全力帮助回家的人们平安回家……
但是，周刚似乎开始明白，李建军说的，“在社会上更弱势”。
这个社会究竟怎么了？
和周刚不同，在新兵连就戴着光环的左鹏飞，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作战部队，6连的“死对头”——同样是尖刀连队的771团8连。
“左鹏飞……大学生啊！还是学工程的。”八连长说道。
“报告连长……我见过你！”左鹏飞背着行李，站得倍儿直溜。
八连长大笑：“我知道，在新兵连的时候我总去偷看，是吧？哈哈！”
“不是！是在军报上！”
“什么？军报？大学生还看军报？”八连长很是诧异。
左鹏飞笑笑，说道：“冯晓天，26岁，上尉军衔，空军空降兵学院毕业，曾赴俄罗斯伞兵学院深造一年，多次参与重大演习任务。还有，您在军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也看过，不信我可以背给您听。”
八连长冯晓天两眼放光，“哟哟哟！不错哎！小子情报工作搞得不错嘛？记性也挺好，在报纸上见过一次就能记住。”
左鹏飞不好意思地说：“报告，那是因为您长得比我还帅，印象深刻！”
冯连长大笑：“哈哈哈！这话才像一个大学生说的！那我问你，你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念，为什么来当兵啊？”
“因为不想出国！当了兵，我老子就拿我没辙了！”
“嘿嘿，行，挺诚实……左鹏飞！”冯连长突然喊。
左鹏飞立正，“到！”
冯连长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欢迎来到8连……6连因为出了一个特级英雄黄继光而骄傲，骄傲了半个世纪。可是8连没有黄继光那样的英雄，但我们比他们更骄傲！知道为什么吗？因为8连人人都是英雄！因为我们的连旗上，染着每一名8连战士的鲜血！只有真正的勇士，才配把鲜血染在8连的连旗上！明白吗？”
连长一席话，说得左鹏飞热血沸腾，“明白——”
“好！去5班报到！”
左鹏飞跟着文书，去往8连5班。
一路上，左鹏飞并没有看见几个人，心说8连不是空降装步连吗？怎么一个兵、一辆战车也看不见？
文书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问道：“新兵同志，是不是觉得人少啊？”
“是啊，都哪儿去了？”
“今天有半天假，没有伞降科目……靶场、体能训练场、车库、模拟室，哪儿都有，8连没有闲人。”
很快，他们到了车库，一辆辆涂着迷彩的伞兵战车整齐地停放在那里，甚是壮观！左鹏飞一眼就认出，这些是ZBD2000履带式伞兵战车。平时喜欢看军事杂志、自认是资深军迷的他，头一次见到真家伙，热血再次被点燃！
“5班长不是说在车库吗？人呢？高班长！高班长——”文书大喊。
咣啷！一辆战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一个士官钻了出来，不耐烦地说道：“龟儿子喊啥子喊？要烦死老子……”
一听就是四川的。左鹏飞看时，只见那士官中等身材，比自己略矮，彪悍的板寸，犀利的眼神，强壮的四肢。他没有戴钢盔，穿着战术背心，脸上还涂着油彩。在黑色和绿色油彩的衬托下，那眼神格外犀利。
文书有点怯生生地笑笑，“嘿嘿，高班长，这……这是左鹏飞，今年的新兵，连长说给你送过来。人家左鹏飞可是大学生，新兵连各项成绩都是第一，连长让你好好带！”
高班长背手站在左鹏飞面前，瞪着眼，那眼神像是在审判犯人，瞪得左鹏飞浑身不自在。左鹏飞心想，早听说老兵都爱耍横，这位是真横啊，瞪吧，随便瞪，有本事把眼珠子瞪出来……
良久，没有人说话。
文书觉得甚是尴尬，刚想张嘴，只听高班长嘴里蹦出俩字来：“不要！”
什么？文书一个激灵，左鹏飞更是大吃一惊。他说不要？这可是连长的命令，一个班长敢违抗连长的命令？再说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看了我一会儿就说不要！不就是个老兵吗，穷横什么？牛逼什么？左鹏飞心里骂道。
高班长扭脸就走，小文书赶紧追上去，颇难为情地劝道：“高班长高班长，您别这样啊……您这样，我回去怎么跟连长交代啊？这新战士第一天下连，您别打击人家呀。”
高班长笑笑，走到战车前，使劲拍了拍车门，大喊：“都给老子出来！快点儿！”
哗啦啦！只见六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从战车内跳了出来，并立刻形成队列。高班长嚣张地喊：“同志们，连长要往我们班安排个新兵？你们说，要不要得？”
战士们齐喊：“不要！”
高班长：“为啥子？”
战士们：“先露一手看看！”
高班长回到左鹏飞面前，皮笑肉不笑，说：“哎，新兵同志，你听到没得？他们让你露一手先。”
左鹏飞终于忍不住了，“报告！我能讲话吗？”
“讲！”
“报告班长！来5班是连长的命令，你想违抗连长的命令吗？”左鹏飞厉声喝问。
高班长根本不吃这一套，“哼哼，那连长有没有告诉你，5班是做啥子的？”
“没有！”
“我们5班是特战班你晓不晓得？”高班长大声质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