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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迹可寻

第三十章沈言之谜

“沈……沈长官,我们现在去哪儿?”

犹豫了一下之后,原本想把沈言叫作“沈大哥”的柳琳最终还是没敢叫出口来,还得老老实实的叫声“沈长官”。

“去商务印书馆。”沈言毫不犹豫的说道。

柳琳一脸奇怪,提醒道:“长官,商务印书馆已经没了。”

“我知道。”

望着车窗外衣着寒酸甚至褴褛的人流,沈言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我只是想……去看一看。”

尽管沈言表现得很是平静,无论表情还是语气,可女人天生的那种直觉,尤其是对自己在意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敏锐,让柳琳隐隐觉得,在沈言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竟似隐藏着一种激动,亦或者可以触及到他灵魂的某种……秘密。

这是怎样的激动或者秘密,柳琳无从知晓,但就是这种无从知晓才让她生出无限好奇来,她敢断定,沈言的激动或者他的秘密绝对和早已被日本人炸毁了的商务印书馆有关。

“还愣着干什么,开车呀!”

“哦,好的。”

被沈言一声叱喝,柳琳这才从思索中醒悟过来,赶紧打火,一踩离合,正要挂挡,又这才想起,她虽然知道商务印书馆,却并不认得前往商务印书馆的路。

“长官,商务印书馆该往哪个方向走?”柳琳问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找个人问问。”

说完,沈言把头探出窗外,叫住一个从车外经过的行人,问明了到商务印书馆的方向。

汽车开动,依照那个行人指点的方向,向商务印书馆的遗址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当车子行驶至宝山路和鸿兴路的路口时,柳琳下意识的减缓了车速,连柳琳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这种下意识,既有对沈言隐藏着的激动与秘密的好奇,也有对沈言的一种试探。

闸北区,当年**在上海的根据地和大本营,而柳琳如今放缓了车速的宝山路和鸿兴路交汇的这个地方,正是国共双方彻底决裂的地方,之后让每一个**人都为之警醒的“4.12”就是从这里开始……

腥风血雨发生时,柳琳只有四岁,就是亲眼目睹,以她的年龄也不会有太多的与之相关的东西,之所以对那些超过她年龄的东西记忆深刻,完全是“汉训班”受训的结果——一个深入延安打入到**内部的情报人员,要是连**的发展史都不知道,这岂不是一个笑话。

沈言哪会知道柳琳此时心中所想,见车速似蜗牛在爬一样,便冲柳琳叱道:“你怎么搞的,是你没吃饭还是车没吃饭?不行就让开,我来开!”

“不……不是……沈长官,我开这么慢是想看看这路上有什么吃的没有,沈长官你一定还没吃饭,对吧?”

结巴中,柳琳赶紧撒了一个谎,可内心却是既恼火又惭愧。

恼火的是,这个沈长官连一点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这才多长时间,前后加起来都不到十分钟,这样短的时间竟然吼了她两次,作为一个看上去很有教养的男人,他怎么能这样?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吗?

让柳琳惭愧的是,那声叱吼让她猛然想起,以沈长官那时的年龄,**会收下他吗?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沈长官不是家世清白,怎么可能从“浙警”班毕业?又怎么可能进入督察室成为一名督察?

“我吃没吃饭你瞎操什么心,好好开你的车。”

“是,长官!”

柳琳嘴里应上一声,猛地一踩油门,驾驶着的轿车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猛地窜了出去,要不是方向盘打得快,车子指不定就冲进人堆里去了。

“你——”

沈言刚要怒吼,可一看柳琳那张气鼓鼓的脸,以及脸上那些在阳光下呈现出来的细细而又柔软的绒毛,随即使想到了柳琳的年龄——如她这般的年岁,自己不也同样如此吗?

怒火消散,一种似对时间与青春的眷恋之情在沈言的心中氤氲的散开。

“你就不能慢些开吗。”沈言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这样一种前后的巨大反差,让开着车的柳琳有些发懵,“沈长官这是……他不会是有病吧?”

轿车终于在不疾不徐的车速中来到了商务印书馆所在的位置。

地点依旧是那个地点,只是沈言记忆中的商务印书馆已经不在,即使废墟也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成为日军的一处军营,更在军营对面,原来商务印书馆所属的东方图书馆的废墟上建起了一所小学,除了收日本人的子弟,也收一些在伪政府部门担任高级职务的伪公职人员,仿佛一种特权。

“长官,这里不能停车,我只能把车开慢一些。”柳琳说道。

沈言点了一下头,“好。”

物是人非,好在记忆还在,那些清晰无比的记忆,宛如刚刚经历之时,让人心疼,让人刻骨铭心——“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沈言觉得自己像是又一次看到了那双传递这几句诗的眸子,看到了那双即使明知下一刻死亡的枪声就会响起,却依旧向明天展现出自信与笑容的眸子!

也是多年以后沈言才知道,那双他以为看向他的眸子,其实并不是真的看向他的,眸子闪动出的诗也根本不是什么情报,而是她给予自己的同志的一种鼓励和坚定!可是,若没有那样的一双眸子,他不知道他如今的人生会是怎样,更不会在孤零于暗与黑时,成为照亮他并且让他坚定走下去的一双明灯。

一个美丽的误会,让沈言一直坚持着走到了现在……

无法抑制的伤感与怀念,眼泪从沈言的眼角溢了出来,可是立刻,他就察觉到这种情感的外泄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于是他迅速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摁住两处眼角,然后往鼻梁处同时一收,等手松开时,溢出的情感与泪已经痕迹全无。

尽管沈言的动作很是迅捷,却依旧被一直暗中留意他的柳琳所窥见,没由来的,她的心突然一疼,似被一把尖刀在心上狠狠的一扎,柳琳赶紧将头转向窗外,生怕那滴眼泪引发自己的共鸣——她愿意和他一同共担所有眼泪的味道,苦与涩,酸与甜,可……他愿意吗?

“痛心啊!”

柳琳听到沈言发出的长长一叹,“楼没了可以再修,家没了可以再建,可根要是没了,楼建得再好,家园再是美丽,那也是空中楼阁和沙砌的家园。”

话语声中,三三两两的穿着同样学生装的孩童带着笑言与谦恭,从各处汇向那所建在东方图书馆废墟上的小学,而就在小学外面,那些小学生经过之地,几队日军在持枪来回巡逻……柳琳已经有些不知道沈言的那滴泪是否与此有关,又或者身边的这位沈长官是想用如此的感叹去掩饰他的那滴眼泪。

“知道1932年日军海军陆战队攻打闸北时,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的军事目标不炸,却把炸弹投向商务印书馆吗?”

柳琳没有接话,她只是听着。

没有等来柳琳的回答,沈言也不在意,自顾道:“战后有人指责时任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的盐泽幸一,说他是浪费战争资源,盐泽幸一的回答是‘烧毁闸北几条街,一年半年就可以恢复,只有把商务印书馆这个中国最重要的文化机关焚毁了,它就永远不能恢复’;更有日本人得意洋洋的向商务印书馆寄去了他们写的恐吓信——”

“‘尔中国败孔道,立学堂,读些国语三**义与立共和,打倒**,恶劣之道行天下……尔馆独销学校之书,印些**之物。上海毁尔书馆,尔书馆还是恶习不改,仍印三民之书、党部之语。中国不忍傍观,所以毁尔书馆,今若不速改恶习,我军到处,是商务印书馆尽烧毁。’”

“食中华之**成长起来的畸形小儿,竟以‘中国’居之,真不知道那些汉唐先辈泉下有知,又会生出何种感想来?!”

感慨一声之后,沈言顿了一下,看向柳琳,问道:“知道我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吗?”

柳琳知道自己不回答已经不行了,只是沈言的这个问题实在太宽泛了,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摇摇头,道声“不知道”。

沈言叹口气道:“我现在最怕的是,未来我们的遗忘。”

柳琳一脸的不相信,“长官是指我们的后代会遗忘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不会吗?”沈言自嘲一笑。

一个脖子上挂个烟柜沿街叫卖的小贩出现在了前面,沈言叫声,“停一下。”

车停下,沈言向小贩招手,“来包烟。”

小贩闻声来到车窗前,“来包大前门,一匣火柴。”

小贩从烟柜里拿出烟和火柴从车窗里递了进来。沈言接过,一摸口袋,身无分文,他这才想起,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齐俞澄他们。

“我的钱用完了。”沈言对柳琳说上一声。

柳琳把钱付了。

拆开烟,取出一支点燃,沈言美滋滋的抽上了一口烟。

见状,柳琳随口一句,“长官一年要抽多少烟?”

“我没什么烟瘾,一年抽不了几支。”

“那不如不抽。”

“这你就不知道了,抽烟对我来说就像是在过年,日子可以没有,但年必须得过。”沈言振振有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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