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旧船票(1)
毛玉成就连节假日也很少回来了。即便是回来,也只在父母那里看看,马上就走,不肯在家多逗留哪怕一分钟。偶尔哪天有事,在家多呆上一会儿,却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处处发脾气。婉秋对他不光在性情上忍让,生活上也是百般照顾,这在毛玉成,过去是心领的。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对了。他那里还没起床,婉秋就做好了饭,他起来之后,就会嫌饭凉了,或者不新鲜了,搁在锅里时间太长,没味道了。若是哪天他起来了,饭还没做好,他就又摔摔打打,说什么来不及了!是成心不想让他吃上饭,就连婉秋殷勤地给他兑好的洗脸水,挤好的牙膏,他也不是热了就是凉了,牙膏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总之处处不好。
后来就到了婆婆的丧事上。
婆婆在世时有一点张扬,却性情爽直,为人热心善良,人缘不用说是好的,就结交了许多亲朋故旧。婆婆的娘家又是个大家族,姑姑、舅舅、叔叔、伯伯,跟着这些叔叔伯伯姑姑大娘一起来的,还有一些堂兄弟与表姐妹,也都是些多年不见的亲戚,总之大家成群结队,好一阵热闹。到了晚间,一部分亲戚安排到就近的宾馆,一些近亲便就在家里守灵。灵堂搭在客厅里,男人们在灵堂前搭了地铺,女人们就都住在客房。女人也就婉秋,还有一个表妹。
那个时候,婉秋已经与毛玉成分居好久了。虽然毛玉成还没有向婉秋正式提出离婚的要求,但是一切迹象都表明,毛玉成外面有人了。对于丈夫的背信弃义,婉秋没有呼天抢地,她知道那样只会让毛玉成更加看低了她,也让她自己更加没有自尊。婉秋能做的,也只有严苛自己,她从小就懂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虽然那咽,叫外人看来有一点惊心的,可她不在乎疼痛。她保持尊严的做法是不再乞求他的**。虽然每一次毛玉成离去之后,婉秋都受不了他留在卧室里的种种气息,那气息对她是一种折磨,然而在他毛玉成回到这个家的时候,她强制性的让自己同他适当地保持距离。
毛玉成是个要面子的。早在丧事一开始,客人们来到的第一天,他就对婉秋说:亲戚们都来了,我希望我们不要让别人让人看出什么来。婉秋回答他: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婆婆的遗体火化之后,远道的亲戚们就要打道回府,各奔东西了。这天晚上,一大家子人吃完了饭,却都不肯散,聚集在各个房里说话。撤了灵堂的客厅,显得很是宽敞,到处挤满了亲戚朋友,卧室、客房与书房,甚至厨房与洗手间里,也站着三三俩俩的人,大家都趁着这最后的机会交谈着一些家事、往事与各自仕途经济的事,男人有男人的话题,女人有女人的故事,所有的人都在说着什么,声音大大小小,表情各式各样,一不小心,便会有一点两点的笑声,从哪个压抑着的嗓门里漏出来,不合时宜地在这个刚刚办了丧事的家里回荡……悠忽掐断了,便也自噤了声,悄悄看看房里主人,想起这是在哪里。
而这个家的主人却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那是一个自始至终都显得十分迟钝的老男人,他因为妻子的突然离去,就好像丢了魂似的,别人叫吃就吃,叫睡就睡。一伊来了客人,也是叫立就立,让握手就握手,一概是木然的,机械的,没有半点表情的。这个时候的客人,是没有人计较他的礼数的,大家都理解他的那个突然丧妻之痛。另一个主人却是真正沉痛的,他虽然并不怎么流泪,眼神里的哀伤却是真实的。这几年人们的生活好了,过去年代那些老礼数却又都回来了,有关孝子的规矩又都给人捡了起来。毛玉成自打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回到家里,就一直守在灵堂里,灵堂旁边铺着席片儿,席片儿上是一排厚厚的垫子,他一身缟素的样子呆在那里,或许对自己的身份多少还有一点顾忌,他不是坐也不是跪,他是半蹲着,随时准备起身,或者下跪的。他的身旁是乡下来的一些堂兄弟,堂兄弟们却都是实实在在地跪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一个个却都是木然的,一种很专业的守丧的样子。这群人最外面的是毛毛,死者的孙子,毛毛的身上披着白孝布,他不是跪,却是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那里,不时地拿大袖子擦着脸和眼睛,一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一会儿哭起来还像个孩子,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忘记了,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会忽地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脸上就笑起来,说我在家呢!虽是大丧期间,一屋子人看着他,也都会会心地笑一下,因为这个孩子,他无论是哭还是笑,都是真心的。
这个家的女主人,现在只剩了婉秋了。丧事上的婉秋是个大忙人,她每天都穿梭一般,在客人与忙客之间送往迎来,孝服、祭礼、香火、烧纸一一打点,钱款也要一一结清,里里外外,婉秋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尽管如此,屋里屋外还是不停的有人唤她找她,唤她或者找她的人又因为辈份与身份不同,称呼也不尽相同,叫得最多的是大嫂子,还有弟妹,侄媳妇,玉成家的,毛毛他妈……真是五花八门,婉秋这辈子也没得过这多称呼,一时间就有些手忙脚乱,脸上的表情也是张惶而复杂,说不上是悲伤、焦虑、慌恐,还是紧张、担心与兴奋……
可是乱归乱,累归累,婉秋心里是满足的,她喜欢这种忙乱,因这忙乱当中,有一种气氛,一种家的亲昵与温馨,还可以让她忘掉许多的烦恼与伤痛,她甚至下意识里,想这丧事无限期地办下去才好,这么多的人都在她家里聚着,永远都不离开才好!可是明天,这么多的亲人朋友就要走了,真就应了那句话:叫做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想到这些人当中,很可能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婉秋就感到心里酸酸的,因为在心里,她早已经把毛玉成的亲人当成了她自己的亲人,他们跟她都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因为她为这个家生了毛毛,这些人是毛毛的亲人,当然也是她婉秋的亲人,无论她以后跟那毛玉成的夫妻关系还是否存在,她与毛毛的血亲是打不散的,这一条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