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使命
一九三八年元月初。
嵩山少林寺。
杨一山一路加快脚步，来到师傅空了大师禅房前。
立定身形，正要出声相告，却见一个四十多岁有着古铜脸色的大和尚倏地从里面跨了出来。
那大和尚正是空了大师膝下首席弟子见性。
当年杨一山拜在空了大师门下，武艺却大多由见性代为教授，可算半个师傅。
见性武功既高，又位列少林寺十八罗汉之首，脾气十分的古怪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待杨一山却是十分的和睦可亲。
少林寺一干人等被弄得云里雾里的倒也罢了，连方丈大师也感到十分的惊奇，不知见性为何如此，杨一山又靠什么本领让他这般。不提。
却说杨一山见到见性从里面出来，心中一喜，赶紧拱手施礼：“师兄在上，杨一山这厢有礼了。”
谁知见性却是两眼冒火，喝了一声：“住口。”跟着伸手一拳直朝他胸口捣来。
这一招“黑虎掏心”，招式虽是极其的普遍寻常，即便不是少林僧人也会，但由见性这般大高手使将出来，威力却是异常的厉害。
杨一山惊骇莫名。
此事来得太快太急，让人简直摸不着头脑，何况见性声到身至拳近，已来不及出手格档，匆忙之中只得将身躯猛地往后一仰，这才堪堪避了开去。
见性冷哼一声，跟着右脚伸出，朝他双腿扫去。
此时杨一山整个人仰面呈四十度角斜着，上半身尚未着地，更无任何借力之处，见性以为自己这一脚既出，速度又非常的快，定然会将他扫出丈八远的石阶下面去。
谁知便在此刻，也不知怎地，却见杨一山身形突然间硬生生往前一窜跃了出去，自己这一脚便落了空，心中禁不住暗暗称奇。
跟着纵身赶上，口中叫道：“好小子，拿命来。”
杨一山在半空中使了个鹞子翻身，落地以后一边不住地喘着粗气，一边朝他连连摆手：“师兄，有话好说，且慢动手。”
见性哪里听他的，身形晃动之间早已赶至近前，双手呈利爪状直朝他胸前要害袭来。
杨一山连连退后，急得大叫：“师兄，到底怎么啦？”
见性却是一声不吭，身子上窜下跳，油光光的秃头在他眼前闪来闪去，拳脚并施，一个劲儿朝他要害疾凤暴雨般攻击。
杨一山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使尽吃奶般力气拚命退避躲闪，但见性使出的俱是伤人夺命的狠招杀招，若不是自己早已熟悉，又与他练习已久，早就躺倒在地。
陡然之间，却见性身形一变，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朝自己攻击而来。这一招杨一山从未见过，大惊之下，双足使劲，一鹤冲天跃于半空，落下地时浑身已是湿透。
见性止住脚步，拿手指着他：“杨一山，你为何不还手？”
不等他回话，跟着道：“难道你自持武功高强，又熟悉本座的路数，真以为我伤不了你？”
杨一山拱着手说：“不敢。”
见性声音一下高了起来：“什么不敢？”
“师兄。”杨一山凑到他跟前呵呵地道，“杨一山武艺大半是师兄教的，所以师兄心情不好的时候，过来拿我撒撒气，我又怎敢还手。”
见性怔了怔：“本座啥时候心情不好了？”
“这个这个……”杨一山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过了半晌才呐呐地道，“敢问师兄，为何没由来一见面就对我大打出手，而且都是伤人性命的招数？”
“哈哈哈……”见性朗声大笑，上前一步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师弟，不想你武功精进如厮，换做少林寺任何一个人，只怕早已躺倒在本座面前。”
杨一山嘿嘿地道：“都是师兄教导有方。”
见性摇摇头，定了一定，身形忽然跃起，手足并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翻翻滚滚在他面前演了数招。
这些招数杨一山从未见过，况且凶狠刁钻毒辣之极，招招指向人身上要害，招招致人于死地，心中大为诧异，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做。
见性定下身形回转过来：“师弟，你演习一遍给本座瞧瞧。”
“遵命。”杨一山冲他躬身施礼完毕，展动身形，照他刚才的样子演习了一遍。
见性对两三个地方稍加纠正指导后道：“师弟，以后遇到大奸大恶之徒，你也不用同他费话啰嗦，只以此取他性命便是。”
杨一山更加的不懂：“师兄，这这这……这个恐怕有违我佛本意。”
见性把手一摆：“不施霹雳之强硬手段，难显我佛之慈悲心肠。”
杨一山被他弄得云里雾里的，更加稀里糊涂：“这个这个这个……”
见性又把手一摆：“师弟，师尊正在里面等你，随本座来吧。”
言罢当先而入。
杨一山跟着走了进去，朝禅堂正中蒲团上身披灰色衣衫屈膝合什端坐着的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人拜了下去：“师尊在上，弟子杨一山有礼了！”
“一山我徒。”空了大师睁开眼睛呵呵地道，“你身子虽然比来的时候略略瘦了一些，却显得更加的有精神了。”跟着抬了抬手。
杨一山回道：“都是师尊和大师兄教导有方。”
朝他又拜了两下，这才起身。
空了大师问他：“你来少林寺学艺多久了？”
杨一山躬身回道：“启禀恩师，两年三个月零十八天。”
空了大师点点头，又问他：“你因何原因来少林寺学艺的呀？”
杨一山仍然躬着身：“两年前，弟子在南京国军陆军步兵学校担任班长时，因为一件战略战术上面的事情与教官发生了争执，进而被开除，适逢恩师云游路过相遇，承蒙不弃，随后来到少林寺学艺。”
空了大师嗯了一下：“你因何原因去南京陆军步兵学校学习的呀？”
杨一山听他此言，面上泛起一阵红光，挠挠头皮尴尬地一笑：“启禀恩师，父母为我招了一个大我三岁的童养媳置于家中，眼见年龄大了，便逼着我与她成婚，弟子无奈之下只好与几个同乡一起逃了出去。”
空了大师微微一笑：“你那童养媳叫啥名子呀？”
杨一山回道：“春草。”
空了大师又微微一笑：“这个春草是不是生得丑陋无比，赛如东施？”
杨一山摇揺头：“这个春草生得虽然不能闭花羞月，却也是非常的耐看。”
空了大师仍就微微一笑：“哪她肯定性如烈火，极难相处？”
杨一山又摇揺头：“她端庄大方，性格温柔。”
空了大师还是微微一笑：“哪她肯定身材单薄，又病歪歪的，不能干农活？”
杨一山见他絮絮叨叨个不停，一边心里好笑着一边跟着耐心地解释着：“她身材高大，壮实如牛，手脚麻利，干农活一个顶俩。”
见性忍不住插嘴问他：“师弟，既是如此，哪你为何不愿娶她为妻？”
杨一山一下噎住了：“这个这个这个……”
空了大师禁不住朗声大笑。
见性双手合什：“怪不得弟子屡次禀明师尊，要替一山落发剃度，引他入我佛门中来，师尊一直不肯答应，原来却是师弟尘缘未了啊。”
空了大师朝他摆摆手：“见性，一山并非尘缘未了，而是他本来就不是我佛门中人，故而为师不能应允于你，懂吗？”
见性回道：“弟子半知半解，还请师尊进一步开导。”
空了大师又问杨一山：“你可恩念父母？”
杨一山垂首道：“日思夜想。”
空了大师朝他挥挥手：“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回去吧。”
跟着道：“你现今所学，虽不能称万人敌，然普通的百儿八十个歹人已非你对手，该是下山回家的时候了。”
杨一山吃了一惊：“您老人家不要我啦？”
空了大师摇摇头：“老讷方才已经讲过，该是你下山回家的时候了。”
杨一山也没有认真思量一下空了大师重复第二次讲这话到底有何含意，只记着自己所担心之事，脱口而出：“若是回去以后，父母又逼着我与春草成亲，弟子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性呵呵地道：“师弟，倘若你父母又逼着你与春草成亲，你可再来少林寺。”
未等杨一山开口，空了大师朝他轻声叱责道：“真是多嘴。”
见性立即双手合什：“弟子知错。”
杨一山赶紧说：“是弟子错在前面，请恩师休要怪罪师兄。”
空了大师微微一笑：“老讷也没有怪罪他呀。”
杨一山这才放下心来：“多谢师尊。”
空了大师定了定神，问他：“一山，你可知日本人侵占我中国之事？”
杨一山拱手回道：“一山听碧玲讲过，具体情况倒不大清楚。”
空了大师深深叹了一口气，顿了顿道：“老讷与你二人简单讲一下，日本国孤悬东洋大海，早在明治维新时期，在确立近代天皇制度的同时，也迅速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并制定了以中国为主要攻击对象的所谓“大陆政策”。20世纪初叶，他们于日俄战争后取代沙皇俄国，在中国东北扩大殖民势力，屯驻关东军，设立殖民机构“南满铁路公司”，把东北作为对中国殖民扩张的基地……自‘九一八事变’、特别是‘七七事变’以来，他们仗着先进的武器装备疯狂侵占我中国之领土，并一路烧杀抢掠，奸污妇女，涂炭生灵，无恶不作，真是罪孽深重，可恨可杀之极，万万不可饶恕。”
见性双脚相互往下一跺：“师弟，如此这般，须将这些贼寇一个个打下十八层地狱，让他们万劫不得超生才是。”
杨一山义愤填膺，上前一步道：“师尊师兄，一山懂了，这就立即下山杀小鬼子去。”
“如此甚好。”空了大师面露喜色，“一山，抗击倭寇，赶杀恶魔，保家为国，正是你等少年英才当下最重要的使命。”
杨一山拱手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空了大师跟着问：“你准备怎么去杀小鬼子？”
杨一山想了想：“我在南京国军陆军步兵学校有好几个同乡，我去找他们，然后与他们一起去杀小鬼子。”
空了大师面上闪过一阵痛苦之色，微微地道：“一山，南京已于数日前陷落小鬼子之手，你那几个同乡现今怕也自身难保，你怎地去找他们？”
杨一山与见性同时啊了一声。
杨一山似乎有几分不相信：“恩师，南京可是咱们国府啊。几十万御林军驻守着，防卫上可称得铜墙铁壁，怎么会轻易落入小鬼子之手？”
空了大师又深深叹了口气：“这也是老讷左思右想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地方。”
见性摇摇头：“师尊，这就充分说明了一点，国军都是些无能之辈。”
跟着道：“师弟，你还想去南京吗？”
杨一山想了想朝他拱手说：“启禀师兄，好在弯不了多少路，我先去南京寻找一下同乡，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然后回湖城老家。若是湖城有小鬼子，我便就地赶杀他们，若是湖城没有小鬼子，我就出去找有小鬼子的地方赶杀他们。”
见性点点头：“我以菩萨心肠待人，他却欺我中华无人。师弟，一旦遇到他们，你也不用客气，就用本座刚才教你的手段将这些小鬼子赶尽杀绝。”
杨一山回道：“师兄的话，我记下了。”
空了大师甚是心慰：“一山，你且到老讷面前来。”
杨一山走到近前：“恩师有何吩咐？”
空了大师微微一笑：“低下头来。”
杨一山依言低下头去：“请恩师教诲。”
空了大师一只手伸出去**他的头，一只手伸出去从边上拿起一把黑黝黝的剪刀，手起处，咔嚓咔嚓，三下五除工，干净利落地将他一头浓浓的黑发剪了下来，跟着又拿起剃刀在他头上刮着……
见性见状大惊，双唇翕动了几下子，但未开口相问。
杨一山心中更是大惑不解，只是怕这老和尚手上不稳，伤了自己头皮，拚命忍着，一动也不敢动。
如此过了片刻，空了大师咧嘴一笑，好像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缓缓地道：“见性，去把老讷先前让你准备的僧衣拿来。”
见性听说，转身进了偏房，将一套土灰色崭新的僧衣拿了出来。
空了大师努努嘴。
见性便帮着杨一山将僧衣换穿上身。
空了大师双手一拍：“正好合身，还显得蛮精神的。”
杨一山一头雾水：“不知恩师……”
空了大师此时显得很是无奈：“一山，现如今兵荒马乱的，一路上凶险莫测，你虽武艺高强，到底势单力薄，老讷将你装扮成游方的和尚，希望在归途中对你有所帮助。”
杨一山顿时感激涕零，俯伏于地：“恩师……”
空了大师挥了挥手，让见性扶他起身：“一山，出家人本应四大皆空，慈悲为怀，然日本人无端侵我中华，占我国府南京，此等恶劣之行径天理难容。我辈虽是僧人，但爱国报国之心也是人人都有的，只是宥于寺规，暂时还不能妄动。你此番下山抗敌，遇着小鬼子，若是他们听你好言相劝，诚心忏悔，回首是岸，倒也罢了，否则你也不用对他们客气，该出手时便出手，打他们个落花流水，知道不？”
见性上前一步拱手说：“师傅，您让我与师弟一道下山打小鬼子去吧？”
空了大师摇了摇头：“见性，你是真和尚啊。”
见性有些急了：“您刚才不是讲……”
空了大师朝他瞅了两眼，而后笑着说：“见性，你是十八罗汉之首，若与一山一同下山去，谁来保护少林寺不受侵忧？”
见性立时拱手道：“弟子明白。”
空了大师点点头，朝杨一山道：“一山，你这就下山去吧。一路保重。”
杨一山朝他拜了几拜，正待起身，却又伏了下去道：“恩师在上，一山擅自作主，教了碧玲几招防身的招数，乞请恩师责罚。”
空了大师呵呵地道：“恐怕不是几招吧？”
杨一山极为惶恐：“您老人家都晓得啦？”
见性道：“师弟，你私传外人技艺，做师兄的发现后不敢隐瞒，早就向师尊禀明过了，只是他老人家心地慈善，一直压着没有责罚你。”
杨一山拱手道：“多谢恩师。”
空了大师朝他摆了摆手：“如今外寇入侵，国难当头，兵荒马乱，盗匪猖獗，一个女娃娃，学些防身之术在手，倒也免得让那些心存不良之人欺负。一山我徒，你这样做，虽是大大违背了少林寺规矩，倒也有可谅解之处，更何况你并未教她秘招，罢了罢了。”
杨一山一时间大为高兴，朝他又拜了几拜，这才站起身来。
空了大师扭头道：“见性，你送送一山。”
“遵命。”见性转过身去，“师弟，请。”
“恩师保重。”杨一山再次朝他拜了两拜，这才随见性出得门去，转身拱着手说，“师兄，一山此番下山，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师傅年事已高，照顾他的事就全都交给你了。”
见性将自己平日里一直携带着的用桐油浸泡过三年、质地柔软却又坚硬之极齐眉棍交在他手中：“一切有本座，师弟但请放心。”
跟着道：“师弟，一路凶险，多多保重。”
杨一山心里甚是感激，朝他拱手：“师兄也请多多保重。”
见性急忙扶起他：“时间不早了，你去吧。”
杨一山恋恋不舍，转身而去。
身后又传来见性浑厚的声音：“师弟，还是那句佛语，不施霹雳之强硬手段，难显我佛之慈悲心肠，对付倭寇强盗，绝可心慈手软。”
“师兄，一山记住啦。”杨一山一边大声应着一边加快脚步朝山下赶去。
作为少林寺俗家弟子，杨一山借住在山脚下一个普遍农户人家，此刻匆匆来到后，伸手拨开院落栅栏门，正要进去，却听一个清脆响亮的少女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外面那位小师傅，你找谁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