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朋友值千金

这是一个和讯的四月天的午后，一个个头并不高大身材也不健硕的英俊中充满憨厚的少年，沐浴在最美的光线中。他时而吹奏着金光闪闪的小号，时而用精致的男低音与画外的合唱团和出美妙的天籁之音，他的略显质朴的身形随着音乐的旋律和心脏渐快的跳跃上下起伏着，将地面上长长的剪影，也变成了五线谱般美感的存在。

他宽厚的嘴唇一张一合地配合着旋律，笔挺的西式清华学堂的校服有点褶皱地穿在他单薄的身上，十四五岁稚嫩的童声清脆而嘹亮，将脚下的离离青草和空中低垂的嫩绿柳枝，激荡得摇来摆去的，同这广袤的大地一同沉醉在这人间最美的四月天里。

林徽因躺在半开着一扇房门的隔厅的摇椅上，昏昏沉沉的，此刻，她的大脑已经完全处于失去主人控制的状态，正在梦的“魔力”作用下，将各种电流信号，漫无目的地释放进已经开始萎缩的神经元和神经之中。

一簇郁郁葱葱的斜阳，带着初春各种颜色的微风，从窗的上沿慵懒地散射进来，照在她那张发黄的、不算平整又消瘦的脸上，可能是脑电波的下意识的影响，她的嘴唇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吱扭！”

随着不大的缓慢开门声，金岳霖高大宽厚的身影遮住了不少的夕阳的光、一点点挪进了隔厅里，他左顾右盼的眼神和身体动作让他很快找到了一条发黄的毛毯，他蹑手蹑脚拿着毛毯走到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跟前，将毛毯小心地盖在了徽因半躺的身体上。

“是思成吗？你怎么回来了？”

林徽因瘦弱的身体还是没有禁得住如此“剧烈”的触动，渐渐从睡梦中回到了现实里，但，她的意识似乎还停留在刚刚的美梦中。

“是我！”

金岳霖轻声的答应着，然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林徽因的跟前。

“奥，是岳霖呀！”

林徽因平静而柔和的声调，让金岳霖听着很舒服，他见林徽因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便大着胆子，仔细认真地打量起这个他时刻都记挂的女人。

他发现，她的脸色真真的不好，面容憔悴的很，头发中好像又多了许多白色的漂染，在夕阳的金光中闪着银光。

“哎！”

他在心里悄悄的长叹了一声。

“思成在协和医院几号病房，我想去看看他，他这两天吃的好吗？身体好些了吗？国徽定稿的事，让他也不能好好的休息。”

林徽因听了金岳霖的唠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眼前的一片阴影中，是那个她熟悉的男人的轮廓，她凝神地望着，不愿意将视线轻易的挪向别处。渐渐的，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属于哲人的气息。

“你就别麻烦了，晚上我再去医院看看，他的情况好了很多，只是还需要卧床休息。”

林徽因拿开了身上的毛毯，她决定从躺椅上站起来，这样的相处方式，不是她认为合适的。

金岳霖轻轻搀扶着，让她站了起来，依顺着她的主意，向院子里走去。

更浓的夕阳洒在她依旧秀丽的脸上，大大的最迷人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像是仙境里刚刚下到凡间的两颗硕大的珍珠，这让金岳霖看着有点喜悦的同时，又有一点小小的难为情，尽管他们熟悉的像紧挨着的两页书的纸。他借故转移了视线和话题，声调有点颤巍巍地说道：

“今年的紫藤花，开得格外的浓艳呀！”

这是一株民国时期栽种的紫藤花，主干已经遮蔽了小半个院落，虽然不及纪晓岚故居的那株遮天蔽日的300多年老紫藤那样繁茂、那样气魄、那样紫花如海，但老舍诗中“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的味道多少也有了一些。况且，这里是清华园的新林院八号，在这荒废了近半个世纪的火烧圆明园唯一遗存的园子里，也算是稀有的物品了。

林徽因也看着竞相开放的一串串紫藤花，夕阳尽情的泼洒着金色而温暖的爱抚，花儿们密密麻麻羞答答地相互吵着、抱着、嬉笑着，丝毫不顾及周旁的两人。可能是若有所想、或者是欲言又止的情绪在作怪，她没有接金岳霖的话茬，只是静静的看着，眼睛的光芒和鼻子的味蕾细细品味的同时，内心中突然多了一点冲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要将她拽回刚才的梦里。

林徽因有点不舍地轻咳了一声，用手佛了一下滑落下来刘海的一缕发丝，算是将那莫名的冲动，暂时赶回到自己的梦中。她用余光看了看一旁高大的男人，依旧没有出声，她似乎在慢慢地感受着，这最美的四月天中的夕阳和黄昏中的一草一木，当然，主角是沐浴在其中的他们，哪怕只是静静地原地站着一动不动——两个一直心里都有爱着对方的可怜人。

“有一点寒气，我去给你拿件外套。”

金岳霖感觉他的徽因穿得有点单薄，转身回屋拿了一件红色的毛织衫，披在林徽因的身上，两个人开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你的这件西装该洗洗了吧，一会就换下来吧！”

林徽因看着总是在她面前西装笔挺的金岳霖，有点心疼的说道。

“没事！你最近总往医院和部里跑，身体又不好，体力早透支了。我这光棍一条，没人会注意我。”

金岳霖有点自嘲的口气中，很明显能听出来忧郁和伤怀的成分，就连自己听了也有点诧异的羞愧，他慌不择路地低下头，装模作样看了看略微有点脏垢染上的灰色呢子西装，接着说：

“而且，也不是很脏呀！”

林徽因心里紧了一下，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继续慢慢挪着步子。

“记得我们是1931年认识的吧。”

金岳霖转头看着比自己矮很多的徽因，有点莫名其妙的张口结舌起来，一时没有应上林徽因的问话。

金岳霖心里很清楚，在林徽因那里，给他们两个人之间划了一条鸿沟。尽管两人风风雨雨二十来年，酬酢往来，不说是朝夕相伴，基本也是天长日久的那种前后院形离影不离的挨着住。但，不管是独处还是有别的朋友，她从来不说哪怕一句“出格”的话，更别说别的。他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那消瘦的全身上下，除了长相过于秀丽之外，透出一种超风脱骨的气质，比自己才更像一个哲学家。

所以，当刚刚徽因问他话，而且是那样敏感的一句话时，他真的语塞住了，除了莫大的激动，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的感觉。

“志摩是那年走的，冥冥之中我觉得，你是他派来保护我的。”

林徽因转回头来，也望着金岳霖，四目相视，四道流光一瞬间同时穿越了两人的所有防线，将心底的血都照得开始鼓起泡来。而且，这全部的视线后面，又都埋藏着无尽的哀愁、泪水和五味杂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