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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儿

第1章: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九三八年,五月初三。

日头像个炭火盆子,倒扣在半空中,烤得酸枣口干舌燥。

身上的粗布褂子被汗水洇透,汗浸浸,湿漉漉。家织的白粗布用青核桃皮沤出的黄汤汤染过,汗水一浸就掉色儿。酸枣的胳膊、肚皮都染上了黄褐色,一片一片的,搓也搓不掉,活脱脱一只花狸猫。

酸枣恼火极了。

心里恼火,手下就没了准头,接连锄倒好几棵谷苗。心疼。赶忙在板结成块的地里抠起一块一块的土疙瘩,捻碎,拢到谷根上,不停地念叨,祈祷,巴望这几根谷苗还能够起死回生。

撂下小锄,直起身,捶捶背,揉揉腿,望着巴掌大点儿的谷地发愁。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清的几行谷苗旱得发蔫打皱,极像香草家瞎眼婆婆那张枯皱脸,看着让人憋气。

撅着屁股哈着腰,累得腰酸背疼,从天不亮锄到快晌午了,却越锄越丧气。兵荒马乱的年月,老天爷也赶着凑热闹,硬憋着两个月没下一滴雨,怕是要饿死人呢!

林子里刮过一阵风。酸枣赶紧掉转脸,朝向风口,贪婪地饱吸了几口凉气。

地头放着一个豁了口的双耳小陶罐,陶罐里装着去年清明节采的蒲公英泡的水。蒲公英泡的水生津解渴,清肺去火。酸枣端起陶罐,直接就着罐口喝了几口水,嗓子里稍清润了些。

抬头看看日影,快晌午了,该给莲花和根娃做晌午饭了。手里提着陶罐,胳肢窝里夹着小锄往回走,路过扣儿家的谷地,看见地头有几朵桔梗花开得正好,想摘回去给莲花玩。

掐下桔梗花,抬脚准备走,听见谷地里窸窸窣窣的,这才看见拴柱正撅着屁股低着头在地后塄专心锄谷。他锄过的地方成垄成行,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庄稼把式的好活路。

酸枣忍不住笑了:“柱子,歇歇吧!日头把屁股晒得流油了,脊背上的汗珠子够你妈煮一锅疙瘩了,你这哪是锄谷呀?比你妈绣花缝被子拿的劲儿还大。”

拴柱放下锄头,站起来,揉了揉腰,朗声回道:“天儿晒得够厉害!嫂子,你锄完了?我还说紧着把这块地收拾完去帮你锄几垄呢,我哥不在家,怕你一个人锄不出来!”

“谢谢兄弟,有你这句话,嫂子就高兴。我那巴掌大点的地儿,一个人能弄出来,真要有啥干不动的出力活,少不了麻烦你的。差不多就行了,别太精细,锄完早点回吧,大晌午天,小心中暑。”

听了拴柱的话,酸枣心里熨帖,也有点心酸。她是个要强的人,宁肯自己受点累,也不愿意让别人可怜。

“得把活干得让人看过眼去,万一叫东家挑出毛病来,脸上不好看。”拴柱说的是实在话。

酸枣叹了口气:“你是实诚人,说的在理。唉,不过,你就是在谷地里绣出花儿来,老天爷不下雨,谷苗也结不出穗子来呀。还有,柱子,我可听说了啊,离咱这儿几十里地的陈沟,已经遭日本人了,说日本人见啥都抢,见啥都祸害,今年的谷子能不能熬成米汤还在两说呢!”

“听长锁说的吧?瞎谣传呢。咱槐树沟在这深山老林里,外乡的猴都嫌远呢,懒得跑进来找吃的。再说了,咱村子还没颗黑豆大,统共十来户人,都穷得叮噹响,日本人来咱这儿能抢点啥?他们抢的都是有财有势的大户。放心吧,安生过咱的日子。”拴柱尽力安慰酸枣。

“但愿像你说的,菩萨保佑吧。”酸枣风风火火地往坡下走去。

拴柱累得脸红口干,嗓子眼儿冒火,估摸着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想再锄一会儿,强咽了几口唾沫,蹲下身子继续锄谷,锄了两把,想起酸枣刚才的话,心里烦,把锄扔下,又站了起来。这么用心用力地给东家锄谷,万一日本人来了,怕是真要像酸枣嫂说的,东家连口米汤也喝不到肚里,自己的工钱自然也打了水漂。

东家姓司,人送外号“老抠儿”,是个货真价实名副其实的老抠儿,贼精贼精。他把工钱折成五谷杂粮,每年秋收后才给扛活的发。这么一来,扛活的就得把东家的地当成自己家的来种,否则,东家收成不好,扛活的也就没饭吃。

拴柱刚才的话只是为了安慰酸枣。其实,长锁前段时间偷偷告诉过他,说日本人真的来了。说日本人长得和槐树沟的人一样,就是个子稍锉点,特别狠,像狗,像狼,一说话,嘴里叽哩咕噜的。头上戴着尿罐子一样的盔,脚上穿着高腰的大头鞋,一脚能踢死驴。腰里挎着刺刀枪,把小孩儿挑在刺刀尖上玩,见了男的就杀,见了女的就糟塌。说日本人在县城的开福寺活活烧死了三十多个人,把周庄的几十个人活填到了水井和粪坑里。说东坞岭的货郎王凤池让日本人生生砍断了两条胳膊,又被一刀一刀活剐,最后疼得实在受不了,咬断舌头自尽了。

站在山坡上放眼望,槐树沟尽收眼底。豆粒大点儿的小村子藏在大山里,山环树遮,几乎难寻。拴柱暗自庆幸,多亏槐树沟山高,沟深,路险,没让小日本人找见。

长锁胆大,总说要去打日本人。拴柱可不敢,他胆子小,再者,他妈就他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恨不得把他拴到裤腰带上。

拴柱发愁,万一日本人摸进来可咋办啊?槐树沟已经在沟底了,还能藏到哪儿去呢?总不能钻石头缝里去吧?日本人只是抢点东西倒没什么,除了扣儿家,其余人家都穷死了。但长锁说过,那些日本人像牲口,见了女人……三婶和娘咋办?扣儿咋办?拴柱不敢再往下想,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狗日的小日本,敢来槐树沟,让雷崩死你,摔到沟底,让狼撕得吃了你。”

远远看见扣儿提着个小篮子扭扭哒哒地从坡下走上来,酸枣在坡上站住了。

扣儿满脸漾着甜蜜的笑,嘴里哼着小调儿,走路也不好好走,左歪一下,右闪一下,抬起脚踢踢路上的小石子,倾下身嗅嗅路边的野兰花,像一只欢快的小莺鸟儿扑扑愣愣地从坡下飞了上来。

酸枣看得眼热,暗暗感叹:“姑娘家就是好啊,怎么着都耐看,都好看。都说深山出凤凰,扣儿不就是这深山沟沟里的凤凰吗?她爹她娘有的是银子钱,好穿的好戴的打扮着闺女,精米细面地养着闺女,把个娇闺女养得水灵灵的,小脸儿净白细滑,像瓷娃娃。哪像我家莲花呀,成天稀汤寡水的,小脸儿瘦得还没巴掌大,唉,都说女大十八变,不知道莲花长大了能出息成扣儿这俊模样不?”

酸枣想得走神,扣儿走得出神,蹦到酸枣跟前才看见她,吓了一跳:“哎呀,酸枣嫂,你可吓死我啦!”

“你还吓死嫂子了呢!瞧这小脸儿,乐得跟花骨朵儿一样,拣着元宝了?”酸枣也被吓了一跳,笑着问,“大太阳底下,也不戴顶草帽,不怕把脸晒黑了?晒成黑闺女可嫁不出去了啊!”

扣儿扑哧一乐:“晒成黑李逵我就嫁张飞!”

“嘴皮子越来越伶俐了。把嫂子的草帽戴上?你是娇闺女,细皮嬾肉的,不敢晒。”

酸枣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麦秸杆编的,黑不溜溜,脏不兮兮,帽沿豁得像狗牙。扣儿怕忤了酸枣的好意,没敢直说嫌帽子难看,婉言拒绝:“我爹让我给柱子哥送点水,不耽搁多大功夫。”

扣儿快步跑上山坡。酸枣寻思:“你爹?你爹那老财迷恨不得把柱子当不吃草不喝水的牲口使唤,他能让你给柱子送水?别以为你俩人的那点小心思我看不出来。唉,天上的仙女相中放牛娃了,王宝钏抛绣球撂到薛平贵头上了,都是说书唱戏的哄人呢,财主家的娇闺女咋能嫁一个扛长工的?左不过又是空欢喜一场。”

日头晒得头皮发麻,脑袋发懵,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酸枣自嘲地笑了笑,快步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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