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抓周
第七章抓周
云南高原，北回归线穿过西畴小县城西洒镇。
西畴县群山逶迤，林海苍茫。夏无酷曙，冬无严寒，雨量充沛，空气清新，气候宜人。
光绪二十四年。
刘老爷拖着长长的**，反背着手，走到大门外，晨风拂面，神清气爽，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飘动。
东升的太阳金光四射，大山箐和小山寨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中，也把刘老爷满脸的皱纹照得清清楚楚。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喳、喳”的叫声，成群的喜鹊飞来飞去。刘老爷心中欣喜，这叫开门见喜。
整个山箐西高东低，岁月冲积出一片肥沃的土地，上面生长着茂盛的灌木。三面环绕的山脉森林茂密，东边有一个口。过多的降雨会自然向东流走，不会发生洪涝灾害。土地不用灌溉，自然形成的小环境小气候，得天独厚，隔不了几天就会下场及时雨。
当年，刘家先祖从湖南邵阳迁徙到此地时，整个山箐中只有两户人家。沟箐中荒草蔽日一片荒凉，山涧汇成的清泉顺坡向东流去。南山脚下有一眼龙潭，泉水汩汩流出。下方池塘，水草丰满。兰天白云在水面上飘荡，游鱼穿梭，水鸟飞翔，一派生机，人烟稀少，土地肥沃，有大片可供开垦的荒芜土地。
邵阳历史上英才辈出，人杰地灵，物产丰富。谁知至咸丰、同治年间，南方社会动荡，民不聊生。
刘家的祖居地皆因三湘大地战乱频仍，军阀混战，官场**，盗匪丛生，百姓苦不堪言，不得不长途迁徒，另觅安身立命之地，来到此荒凉之地。
刘家世代躬耕，读圣贤书，做本分农人。无奈之下，背井离乡，寻世外之地，以避祸乱，颠沛辗转，在此落脚栖身。世居的少数民族淳朴、善良，以大度的胸怀，接纳了外来的同胞，在此繁衍生息，共同劳动。
刘家先祖初到此地，不禁击掌叹道：“此乃桃源也！”踏破铁鞋无觅处，清凉世界竟在此。
祖辈们放火烧荒，拓土垦植，山上砍来杉松，割来茅草，搭起茅舍茅棚。荒地耕耘成水田，撒下老家带来的稻种；坡地上种包谷、番薯，坡脚起垄种甘蔗。春种秋收，渐次兴旺。岁月流金，一代又一代在此洒下汗水，胼手胝足劳作繁衍生息。
刘家前辈在坡头，拓出一块宅基地，在上面经年累月建了座土木结构的三进院落。清一色自家烧制的黑活瓦、二坡水、悬山顶、扁担脊、前后出檐，土坯墙。围墙是夯筑的。迎面显眼的地方贴了层薄砖，叫金包银。邵阳老家常见的砖雕、石雕不见，是为节省而略去。
梁柱、檩子、椽子，都是从附近山上砍来的杉松。墨斗放线，推刨砍削，榫卯架梁，家俱门窗，都是自家人亲力亲为。
杉松制作的门扉窗扇，没有油漆没有雕刻，只用自家熬制的熟桐油，掺和松节油搅拌后清刷，露出漂亮的纹理，散发出松木的清香。
家人们又挖沟引水，将山涧水汇拢到院子前面，顺坡挖出一条反弓水，从东北角流走。所谓：天门开，地户闭；来水大，去水小；风为生气，水为财气；藏风聚气，负阴抱阳。
东面垭口有案山朝山。后面镇山，来脉深远；左青龙、右白虎；山川形胜符合地理选址营造的传统风水说。世代人的辛苦，刘家逐步发达。大宅门上方悬挂着兰地描红的扁额：“耕读世家。”大门两侧悬挂的对联，上联：“千秋怀抱三杯酒”；下联：“阴阳乾坤一奇书”，均为刘老爷手书。
大门外抱柱石的基座上，各蹲着一只龙子：左边的雄狻猊，怒目园睁，脚踩绣球，一付叱咤风云的气慨；张开的大口，似乎要吞尽所有的香火。右边的母狻猊，双唇紧闭，要替丈夫守住财气，它慈爱的双目，注视着脚下玩耍的幼崽。须弥座上包祆皮雕刻着传统的吉祥图案。
日头当顶，门外喧闹起来。刘老爷快步赶到大门外，只见一队人马从林间小道斜插下来，倾刻间到大门外。
刘老爷趋步上前，抱拳打恭。头马上林老爷苍髯皓首，一个鹞子翻身纵下马来，亦抱拳回礼。两位长者挽手走进院门，朝堂屋走去。只见堂屋门楣上悬挂：“诗礼世家”的匾额。堂屋中门两侧悬挂着对联，上联：“得好友来如对月”；下联：“有奇书读胜看花。”
两位长者拾级走进堂屋，燃香拜祖。又到后院给刘老太爷、太老夫人请安。方又携手回到堂屋，在侧座落坐。家人捧上糯米香茶，此茶乃刘家自种、自采、自炒揉的手工茶，味醇、提神、生津。
林老爷品了几口香茶，又饮了两口，甚是解渴。刘老爷逗趣地说：“林兄，头开为品茗，次开为品茶，三开饮牛。”说毕便仰头大笑，忙叫家人给林老爷换茶。二老对视，莞尔一笑。
林老爷起座环视，座椅背后挂着两幅字。一幅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是林老爷的先辈林则徐公的警句，林老爷手书送给刘老爷的。
另幅曰：“刬却君山好，铺平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是刘老爷手书唐代李太白的《君山》诗，怀念三湘故土，聊以解忧。
林老爷归位坐定，捧起盖碗茶，品了两口，目光在对面板壁上慢慢移动，对面挂着刘老爷手绘的淡彩水墨山水画，题曰：“湘水胜境。”
画面气韵生动，大气磅礴。泼墨处，酣畅淋璃，浓淡润化；随意勾勒、线条飞舞；枯墨焦墨、飞白、皴擦、点苔、渲染、似一气呵成。湘水浩眇远山碧，流泉飞瀑下，画中两老人林下斟酒对奕；诗书画印，四绝三全，皆为上品。
林老爷不禁击掌称道：“妙哉！”
刘老爷慌忙抱拳回礼道：“见笑，补壁。”
二老相谈甚欢，外面有人叫：“老爷，请饭了。”
刘老爷起身挽起林老爷道：“请。”院子中已放好桌椅，桌子中间摆放的汽锅冒着蒸汽。
这是当地有名的建水汽锅鸡。汽锅是建水的陶土烧制，类似于火锅，里面煮着三七、鸡肉、鸡枞、豆腐等配菜，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火腿片。傍边放了一个小竹萝装满的山茅野菜，随吃随放，香气四溢。
刘老爷和林老爷坐在头把位上，刘老爷的长子正周等坐在靠父亲一边的座位上。林老爷的长子林大正等随行坐在靠林老爷一边，其他人都在后院用餐。
林老爷环视四周，南厢房是刘老爷的书房兼卧室，北厢房已经给林老爷安顿好了铺盖卧具，林老爷要在此多住几日。
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板栗树，还有几棵桂花树和梅花，微风吹过，阵阵幽香。
酒菜接二连三的抬上桌。
先上桌的是：油炸干巴，下酒的好菜。
接着上来的是干辣子炒老腌肉，也是下酒菜。
再上来的是清蒸火腿**饼，是把火腿切成薄片夹在**饼中清蒸，风味特别。
又上来一盘，炸焦肝，这可是老刘家的看家菜。用新鲜的猪肝，盐渍，酒渍等佐料，浸渍腌制少许，裹上鸡蛋清下油锅炸至金黄，撒些花椒盐、胡椒粉，外酥里嫩，甚是可口。
后上的是千张肉、粉蒸肉、青椒炒肉。酒肉不分家，下酒，又下饭。
还有些小菜佐餐：油炸花生米、油炸核桃仁；凉拌折耳根、凉拌黄瓜。那折耳根又叫鱼腥草，野生的，清火、化痰、消炎。
刘老爷起身，右手拿着酒壶，左手把着酒杯，给林老爷斟酒。
二老举杯互敬、对饮，酒逢知几千杯少，甚是人生快活事。
酒是自家包谷烤制；腌肉、火腿，是自家宰杀的猪肉加工腌制。时鲜小菜自家菜地随取随用。山茅野菜、鸡枞菌子，山坡上采来即可。
酒过三巡，二老谈兴大发，扯到历史人物。
林老爷站起来，举杯道：“我最佩服的是西楚霸王项羽。”
兴之所至，不尽高声吟颂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吟罢叹道“悲乎也！”
刘老爷举杯接上话头，说道：“林兄，不以成败论英雄！”刘老爷放下酒杯，转过脸对林老爷，说道：“林兄呀，那刘邦也是英雄。虽然出身卑微。然一山容不得二虎。刘邦能笼络住人，把项羽手下的人都拉了过去。项羽如果能听范曾的话，在鸿门宴上把刘邦杀了，天下乃项家莫属。”
林老爷附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刘老爷接上话头道：“项羽非气量小，而是盛气过了
头。气走了他的亚父范曾，别了虞姬，乌江自刎。”
“是啊，”林老爷道：“你过乌江去怎的？东山再起吗！大丈夫能伸能屈！一口气憋死啦？”
刘老爷谈兴上来，举起酒杯和林老爷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又站起来踱起步子，说道：“楚霸王可谓英雄气短，纠纠武夫也。”
刘老爷举着酒杯，踱着方步，自吟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乃胜利者的豪情啊！”
林老爷也兴之所至，亦举杯道：“刘兄，此一时，彼一时。要说潇洒，还是那曹孟德。”言毕，举着酒杯，手舞足蹈，口中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言毕，将手中的酒杯与刘老爷的酒杯碰一下，仰头干掉。接着吟道：“……青青子吟，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又斟了一杯，品了一口，微醉，断断续续地哼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林老爷酒兴大发，趁着酒兴吟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刘老爷忙上前扶住林老爷，道：“林兄，坐，坐。”唤家人奉上酽茶解酒。
片刻，二老又谈起前几年大清北洋水师在黄海被日本海军战败之事，甚是唏嘘。
林老爷叹息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言毕，便起身围着酒桌走了一转八卦掌，活动下筋骨，一个英雄亮相收式。
刘老爷情不自禁喝彩道：“好！”
便唤二子扶林老爷去北厢房歇息，不表。
第二天，日上竿头，刘老爷唤家人服伺林老爷洗嗽过后，家人奉上早茶，端来早点：一盘油炸的碗豆芋头饼，上面撒了些花椒盐；还有一盘桂花糕，是用糯米蒸熟，掺和红糖、猪油、桂花搓揉捶打、凉干，用油煎食。还有一盘是油炸的血旺，用新鲜的猪大肠做肠衣，肠子内外反复用新鲜的青草搓揉，盐渍清洗，留下青草的清香气，灌进新鲜的猪血，猪血中掺和些新鲜的肥瘦肉、盐巴、料酒、花椒、姜未，凉晒，风干，切片后油煎，清蒸，皆为佳肴。
家人又捧上一小碗甜白酒小汤元。甜白酒是自家用糯米发酵酿制。糯米粉是糯米浸泡后磨成米浆，用纱布吊起过滤，搓成条，揪成小颗粒，又搓成的小圆粒，下锅煮熟，加上甜白酒，浇红糖汁和蜂蜜。入口软糯，香甜可口。蜂蜜是自家养的十数箱蜂子所产。
早茶毕，刘老爷请林老爷移步到对面南厢房去。进得堂屋，两边板壁上分别挂着些条幅字画。其中一幅是宋朝卢梅坡的《雪梅》。
林老爷自言自语的念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另一条幅是北宋林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林老爷又自言自语地念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对面板壁上挂着一幅鹤，舞图：一对雌雄白鹤振翅对舞，线条流畅，工写兼带把一对情感奔放的鹤舞表现得林漓尽至，此皆刘老爷手笔。
林老爷赞不绝口。
刘老爷忙抱拳道：“献丑、献丑。”
二老转进一间大屋，迎面是书架，架上摆了很多线装书。林老爷近前随手翻看，有《周易》、《论语》、《史记》、《老子》、《诗经》、《营造法式》、《资治通鉴》、《唐诗》、《宋词》、《元散曲》，还有元代凌蒙初的“二拍”，冯梦龙的“三言”等。
靠窗下放了张大案板，上面铺着羊毛毡。放了个青花瓷的大笔洗，山子上架了两枝湖笔，笔架下吊了几枝大小不一的大抓斗，端砚上靠着块徽墨，案板边摞着几刀宣纸：有生宣、有熟宣；还有刘老爷自制的半熟宣。有几碟刘老爷自己加工的矿物质颜料和植物颜料，是用来画青绿山水，或渲染画面气氛的，小瓷碗里有些酸矾。
案板**有几本书：《千家诗》、《弟子规》、《百家姓》等，是为木；有两方石印、土碗，是为土；放了沙漏、水球，是为水；又有火石、松明、红糖，是为火；放了一杆小称、算盘、几枚铜钱，是为金。
案板边上还有一把裁纸的小刀。
大孙子满周岁，要抓周。刘老爷特意请林老爷来叙旧；再者，贵人来了也为大孙子满周岁添彩。
大儿媳把大孙子抱来放在案板**坐定，大孙子胖胖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白净净的皮肤，十分可爱。
刘老爷拿起一支毛笔逗他，大孙子胖胖的小手一把就抓了过去上下颠倒，胡乱的挥舞，又丢掉。
刘老爷慈爱的目光，关注着大孙子，心中有点不快。刘老爷又递给他一本《弟子规》，他一把抓过去，胡乱翻了一下，放弃了。
刘老爷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大孙子，心中有些不爽。
刘老爷拿出一锭尚未用过的徽墨，用纸包了递过去，哄他道：“糖糖。”
大孙子一把抓过去放进嘴里舔着，小口水把包墨的宣纸浸透，墨色浸润出来，把一张小嘴染得溜溜黑，大媳妇忙用帕巾把他的小嘴、小胖手擦净。
刘老爷的目光始终盯着大孙子可爱的小样子，一则喜，一则忧：他一心希望自己的大孙子，将来做学问、考功名、走仕途，望子成龙。
林老爷开口道：“刘兄，且让他自己拿？”刘老爹便放手让大孙子尽兴。
大孙子十分欢快，在大案板上爬来爬去。东看看，西看看；拿拿这，拿拿哪。似乎没有定数。突然他向案板边爬去，刘老爷和大儿子慌忙伸手扶住，生怕大孙子掉下来。
谁知这孩子非常机敏，爬到案板边上突然定住，顺手抓起刘老爷裁纸的小刀，好在他抓的是刀把子。
刘老爷、林老爷众人都慌了起来，生怕刀伤着孩子。刘老爷赶紧用双手捂住拿刀的那只小胖手，要把刀夺下。谁知，那只小胖手就是不放，另一只小胖手乱打，口中吚吚呀呀的乱叫，一双小胖脚乱蹬。
刘老爷费了劲才把小刀从大孙子手中抠了出来，刘老爷不噤叹息，心中飘来一层阴云，不吉不祥的兆头升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