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虎变
校阅结束,天子甚悦,颁诏表彰众将士,各有赏赐。待天子起驾回宫后,除羽林军留在建章营外,其余三将皆带兵陆续离开校场。
卫青素来仰慕李广,只是一直无有机会结识,此刻见其领军正于不远处向东而行,忙策马近前,跃下马背,对着李广抱拳施礼。正待开口,却见李广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驱马领兵径自去了,仿佛根本就没看见自己一般。
卫青有些尴尬,也忽然明白了,自己虽为军人,但与朝中真正经历战事洗礼的功勋老将之间,其实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道鸿沟在人心里,即使天子的荣宠也断不能将其愈合。正感无趣间,又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起。
“仲卿,找你好久了,在此处作甚?”
卫青转身看去,却是公孙敖驱马过来,正抬腿跃下马背。
两人多日未见,倍感亲切。卫青见公孙敖铁胄护头,身着赤绦玄甲,足登黑布月牙头履,形貌与平素颇为不同,显得甚是英姿勃勃,忙抱拳躬身,正色道:“公孙将军威武。”
公孙敖不禁大笑,一拳擂在卫青胸口,“陛下离开许久了,你怎不来寻我?”转头看见李广背影,又看看卫青,心下恍然大悟,“遇上冷脸了吧。”顿了顿,长吁一口道:“李将军三朝元老,战功卓著,现下又是秩比二千石的卫尉,我等岂敢高攀!嗐,别再瞎想了,我已让军士自回北军。走,去城外陵邑,今日你我兄弟不醉不归。”
卫青点点头,两人翻身上马,并肩而行。
“敖,今次都试,陛下让我等演练军阵,与以往比试射御大大不同,会不会是战事趋近?”
“我正要跟你讲说此事。这次都试啊,以我观之,就是要在我等四人中找出合适人选为将,不日就将领兵出塞。”
卫青听罢,感到有几分兴奋,但不由得心下又有些许疑虑,“记得陛下第一次跟我们说起出击匈奴的事,过去已近十年,其间君臣探讨如何进行军武战事也不少,但都没有付诸实现。这一次都试虽不同以往,但就此断定即将出塞……”卫青摇摇头,又道:“据我所知,丞相及御史大夫都不赞同与匈奴交战,说不定,要不多久朝廷与胡人又会重归和亲交好。”
“仲卿多虑了!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是真的,陛下出击匈奴之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而且,两年之内必然付诸行动。”
“此话怎讲?”
公孙敖从鞍后拿过牛皮酒囊,扬脖痛饮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角,说道:“其实出击匈奴这件事吧,陛下的志向一直就没变过,最大的阻碍,确实就是朝中那帮太皇太后时期就在高位的老臣。这些人能说会道,不但能影响舆情人心,还掌管国库资财,如果他们不尽心尽力,那么不管做什么事都会被其掣肘,这也是陛下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的真正原因。
“不过,前些时日,陛下叫上我准备微服出行,恰好遇见新进贤良文学候在太常外,陛下临时改换行程,宣召立即接见贤良文学,我有幸也在近旁伺候。这批人里有一位叫董仲舒的广川人,是位才智绝佳的贤士,陛下但有问话,他都是对答如流,且深合圣意。
“当时陛下就问他,朕欲北上打击匈奴,反守为攻,但朝廷上下人心纷扰不齐,异见甚多,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那董仲舒就说了,朝廷如要做到上下同欲,心劲使往一处,需得用儒术。儒家之长,在于用纲常伦理建立的秩序,不但可以消弭纷争,还能使在位之人各司其职,上听下从,最终举国聚成铁板一块,同向行事自然势不可逆。与此同时还要抑制杂家学说,以免意志混乱,将大好时日耗费在无谓争论上。
“然后陛下又问了,说汉室开国以来就尊崇黄老,公卿常拿道家无为不争以为根据来行事,如果此时变为尊崇儒术,百官公卿即便不敢违逆,恐也是消沉应对,结果如何实难预料。
“那董仲舒回答道,天下本就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更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欲要有所成就,无非识造势、识势、顺势。”说道此处,公孙敖勒马停步,摇头晃脑似是学着董仲舒当日情貌,“易云: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陛下为奉天承运的天子,造势谋事,应时而为,此为虎变;大汉朝野内外,自有识得陛下心意,随之而变的顺势之人,此类人,日后当是国之栋梁,是为豹变;而那些始终抱持旧时行事规制,不合时宜的人,也应逐渐让他们远离时局,不至于成为推进新事新法的阻滞,此为革面小人。”
卫青道:“这董仲舒倒是胆大,敢言当朝百官中有小人,竞不怕遭受责罚。”
“责罚?陛下当时听了,那可是龙颜大悦,不但重赏了董仲舒,还让他任博士之职,于太学研习传导儒术。”
贤良文学大都是来自民间,不乏庶民布衣,身份地位与公卿百官不可同日而语,受到天子如此尊宠,让卫青感到颇有些意外。
公孙敖又道:“以我随伺陛下左右十余年的经验,陛下重用董仲舒,便是认可了他的对策,一旦认可,陛下必然会付诸行动。百官公卿虽众,但你想想,如果天子不再试图说服众臣相向而行,而是毅然决意笃行,谁又能相抗呢?所以啊,朝中那帮公卿百官,此刻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如若有人还看不明白当下时局,那结果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卫青沉默片刻,他从公孙敖的话语中隐隐感觉到,大汉天下的一次重大变革似已悄然降临,就像突然改变流向的江河,浩汤之势非沙石草木可阻截。
“对了,陛下最近也时常夸你,说你统领的羽林军无论骑射、士气等俱佳。”
“谢陛下褒奖。”卫青侧手抱拳道。
“不过,我也时常在陛下那里说你坏话。”
“不知敖兄怎样说在下,洗耳恭听。”
“我说领军出塞,你建功定不如我。”
卫青笑道:“真盼着尽早能上疆场杀敌,与傲兄一决高下。”
“快了,快了,唉,那帮老臣,个个看似博学多才,说话头头是道,匈奴人都欺负咱到这份上了,居然还能摇头晃脑、气定神闲,在战与不战间辩论出大堆道理。我公孙敖就一武人,尚且知道,牛羊面对虎狼,一味退让只会引来更多杀戮,况且,我们汉人更不是牛羊啊。这粗浅道理,公卿们却是不懂也似。看来,书读得太多,也不一定就更聪明,甚至愈加糊涂。”
“不是牛羊,那是什么?如果汉人也是虎,又会怎样?”
“如果汉人也是虎,此战更是迫在眉睫,你想想,一山岂能容下两只兽王……对了,看看我的马,前些日旁人所送,据说是九逸紫燕骝遗种。与烈焰当空比,不知如何。”
卫青低头附在马耳旁,左手拍拍马脖,仿如与马耳语。汗血马当即抬首嘶鸣,前腿高抬,落地后又顿足十余下。卫青转头道:“烈焰当空说了,他要比试比试。”
“甚好,我早有此意。”
“这样吧,一刻后,相差百步以内,便算你胜出。”
“好!”
两人勒马稍停,迟疑片刻,齐声呼喝一声,两骑如离弦箭矢,卷起滚滚尘泥向前方疾驰而去。
远方层峦横亘,一轮硕大的红日悬停在天际线上,围裹着自原野平川驰上山峦高处的两人两马。两骑身形在视野中渐渐变小,轮廓在夕阳映衬下似烈火般晃颤,划出刺眼赤焰,又如困在深渊中的游龙,正在释放体内久困的磅礴之势,就要挣脱束缚,跃上半空,借势一飞冲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