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十初度贺岁五友同庆
“男儿快意贫亦好,何人郑白兼彭聃!”敬梓內焦外困,尤其一场析产夺财,大部分财产都被族人抢夺去,只留给少部分田地和一座空荡荡的老宅。孤军无缘,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他的意志逐渐消沉,即使狂妄自大也有许多自作的成分。要好兄弟,吴擎金榘金两铭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对于这位桀骜不驯的小表弟也是无能为力。身陷囹圄,丝毫没改变大少爷的性格,以文会友,广泛结交。仗义疏财,挥金如土,嗜酒如命。作为族人和朋友,只能差三隔五看望,投其所好。
吴擎提议道:“敏轩春闱落榜,情绪沉闷低落,移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今年刚好又三十,遗园草堂好久也没活动,趁此机会又是初夏石榴花盛开季节,咱们几位亲朋好友聚一聚也能使敏轩开开心。”年长的金榘想到的问题全面:“兄弟相聚自然是好,不过,此地的风俗男不过三女不过四。”吴擎道:“我也想到,敏轩不会计较。再说这也是由头,借此良机开心就好。”金两铭道:“三十而立,敏轩竭尽努力,他不会沉浸在绝望的痛苦中。”中途路上遇到幼时的学友章晴川道:“敏轩心胸开阔,豁然大度。兄弟们尽到心意,他会理解。”
四人商议,备些酒菜,来到探花第后院偏房。敬梓坐在案桌前专心谱曲,妻子叶氏拿着花鼓,敲着点儿在吟诵新创作出的诗词。吴擎笑道:“两口子在家好有情调,一个谱曲,一个吟咏,珠联璧合。”金榘上前瞅上一眼,接过曲谱:“先睹为快,再劳驾弟妹唱一唱,大饱耳福。”金两铭章晴川惊叹:“原以为愁眉不展闷闷不乐,想不到敏轩雅兴不减,自娱自乐琴棋书画寻欢乐。”敬梓笑道:“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求乐罢了。”说完问道,“你们四人结伴而来有事情吗?”
吴擎道:“没事就不能来吗,春闱结束后,恁更长时间没见面了,你不愿看我们,我们再不来见你,还叫弟兄们吗?”金榘道:“敏轩可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一句话问的敬梓愣住神,思忖一会摇摇头。两铭道:“你的记忆不好,咱们好兄弟可时刻记在心里。”敬梓还是想不起来,晴川提示:“自己的年龄,倒记不清了。”敬梓恍然大悟,捶捶自己的脑壳歉意道:“庸庸碌碌的忙活,倒把年龄忘了。”言罢,脸色瞬间阴沉起来,空气凝滞。
四人面面相嘘。敬梓是个情绪化的人,心里存不住话,脸色会毫不保留的告知。
吴擎深知他的内心,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探花第深宅高院里成长的敬梓,三十岁还是一事无成。生父和继父都对他寄托无限希望,他也曾经信誓旦旦,信心满满,要在全椒吴五代人中,带头东山再起重见辉煌。他努力了拼搏过,科举取士的征程上,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停滞不前。三十是道坎,没有进去,后面的进程就难了。加上“肥马轻裘笑我贫”,“乡里传为子弟戒。”举步维艰。
四人还记住他的年龄,为他过生日。不提还罢,懵懵懂懂混日子,倒还快乐自在。一语锥心,勾引起多少伤心事。他抓起案桌上还没谱完曲的底稿,大声吟诵起来:“ 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绋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臣之壮也,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寞守蓬舍。……”吟罢眼圈发红,眼眶莹莹。
吴擎叹息一声:“汝今三十予加五,镇日悲歌扣剑镡。”敬梓可以自责,别人却是说不得。吴擎依仗兄长,指责时弊。不料敬梓怒目而视,久久盯视。吴擎掌握他的秉性,多次规劝,就是不听。在三十生日这天似有反悔,吴擎岂能放过良机,就此鞭挞:“迩来愤激恣豪侈,千金一掷买醉酣。老伶小蛮共卧起,放达不羁如痴憨。”年长的金榘劝解:“清然少说几句,别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为敏轩庆贺生日。”
妻子叶氏将菜碟端上桌,笑说:“站客难打发,不如边吃边聊。”两铭道:“为敏轩贺生日,反招弟妹忙活。来者都不是外人,弟妹一块坐。”叶氏道:“说外气话了,本应敏轩邀请诸位,这回倒好了,反宾为主,主动上门为敏轩贺生日。”两铭缓和气氛道:“文人聚会,岂能没有吟诗作词,敏轩先来一首,作为开场白。”
敬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清嗓子吟道:“红土山前柳色深,几年悽怆在江浔。养花天气春寒浅,易主亭台往事沈。瘴雨蛮烟悲宦况,蛛丝蜗篆尚庭阴。回思赌墅围棋日,寂莫羊昙泪满襟。”
吴擎品味,敬梓仍沉浸在忏悔之中。应声站起,端起酒杯饮下,接着再随口吟出一首:“下笔纚纚千言就,纵横食叶响春蚕。雄词博辩万人敌,我来一语俯首甘。赋诗诈人称沈约,草玄传世仗桓谭。”
众人喝彩,敬梓听得堂兄在夸奖他,言下之意,对先前的话似有歉意。转悲为喜,情绪振作。四人喜悦满怀,觥杯交错,吟诵和唱。
吴擎当仁不让,吟诗一首:“池草铺翠水拖蓝,阿连今日开酒甔。弹冠新沐揖我语,年至而立材不堪。……”三人脸色突变,贺敏轩三十生日,说好了摄取欢乐,丢却烦恼。吴擎好像得了健忘症旧题重弹。只有年长的金榘心里有数,关系越近,直言不讳,恨铁不成钢。激将法反其道而行之,能否燃起他的激情。
吴擎看看敬梓毫无表情,默默饮酒品菜,接着吟道:“去年卖田今卖宅,长老苦口讥喃喃。弟也叉手谢长老,两眉如戟声如甝。”吴擎恨铁不成钢,不得不重拳出击。激将法再给于鼓励。
两铭不甘示弱,吟道:“人生穷达各有命,三十不遇胡足惭?孝标饥驱出门去,世无孟尝空扣镡。道子多才运亦蹇,咄嗟阶草迟宜男。眼前龌龊富与贵,苏君之时何敢谈?”两铭赞叹鼓励,希望敬梓振作精神,继续努力。
金榘隔着花墙看见探花第深宅大院内,榴坛石榴花开,红颜似火,似一盆着焰的火树,触景生情吟道:“榴火柳汁殷红蓝,碧筒在手香盈甔。吴子自酌发长叹,今日何日吾奚堪!”
众人鼓掌勉励,叶氏笑道:“文人聚会,吟诗答对。光顾着说话,酒菜抛弃一旁。”吴擎道:“吟诗答对最好的佐料,酒助诗意,诗添情浓。相扶相助,诗酒情趣。”
这句话说到敬梓的心坎上,脸色稍微平和。叶氏看见夫君难得这样高兴,一时兴起操起琵琶,弹唱一曲:“江南好,未免闲情沾惹。风光又近春社。茶铛药碓残书卷,移趁半江潮下。无广厦,听快拂花梢,燕子营巢话。香销烛炧看丁字帘边,团团寒玉,又向板桥挂。”
两铭问道:“敏轩又去南京了?”叶氏道:“丛霄道院的长老邀请,前不久去了南京一次。”
人走茶没凉,雯延被敬梓接回全椒,不久死亡。志宏道长得知不免伤感一番。特地为好友雯延做了道场,祈祷亡灵,早日超度。老友走了,他的儿子还在,仅仅一个多月的接触,相恨见晚,竟而成了忘年交。尤其敬梓超凡大度,侃侃而谈,潇洒无度,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不免写信盛情邀请。敬梓是个性情中人,喜欢热闹的人。特别侍疾父亲那段日子,时常和附近一帮文人清客聚会,每次都带着敬梓,并且隆重推出全椒吴。敬梓也不谦虚,当仁不让。诗词歌赋,吹拉弹唱六般技艺样样精通,大出风头。短短一月有余,全椒吴名声大振。志宏长老邀请,敬梓岂有不去的的道理。
吴擎有意问道::“金陵之行,感受如何。”敬梓答道:“既长吟而短啸,亦西抹而东涂。咸能振翼于云汉,俱夸龙跃于天衢。”听出敬梓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对移居南京增添一份信心。
金榘猜出敬梓移家势在必行。端起酒杯敬酒一杯。一语双管道:“以后见面不会那么方便了。”晴川道:“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兄弟的情谊在,千山万水割不断。”
敬梓道:“诸位兄长,为敏轩三十初度作,都是只言片语,回去深耕细作。下次诗会完整呈现。”
四人名义为敬梓三十初度贺岁,字里行间隐喻嘲讽挖苦。都说他是“奇人”。一“奇”从小聪颖过人;二“奇”除了学习常规的“四书五经”外,还有浏览小说戏曲等杂书或禁书的“窥秘函”猎奇行为;三“奇”不仅诗词文章写得好,也是象棋高手,还喜欢乐器表演;四“奇”不擅交际、孤傲怪癖、酷爱风流;五“奇”嗜酒如命。有过之而无不及,希望他适度控制。“尽解相如消渴,更添他杜康沉湎”。
敬梓不笨,亲朋文友的好心,都是为他好。他也自知自己弊病,天生的性情不是轻而易举改掉。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随口说道:“空消受、徵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
五人说说笑笑,直饮到深夜。
三十岁的生日不过还好,庆贺后敬梓反而加重负担。浑浑噩噩的生活,使他醉生梦死,今日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朝不明朝。过一天了一日。吴擎金榘两铭还有晴川,这些要好的弟兄,好心肠凑份子摆场子,为他过一个简单且热闹的生日家宴。好心办坏事,打了重重一记耳光。三十而立,不但没立起来,反而将祖上留下的家产挥霍遗尽。外因有一定的缘由,兄弟纷争,析产抢夺,闹成大多遗产落入他人之手。主人当然也有不可逃脱的责任,即使分得少量遗产,勤俭细算,开源节流,不至于败落到“肥马轻裘笑我贫”,“乡里传为子弟戒。”败家子的桂冠紧紧扣在头上。堂兄吴擎不止一次告诫他“迩来愤激恣豪侈,千金一掷买醉酣。老伶小蛮共卧起,放达不羁如痴憨。”
敬梓不以为然,一笑了之。如果他能知错而改,就不是敬梓的秉性了。他仰慕魏晋七贤的傲骨气质。更敬佩阮籍、嵇康这样的放达之士,放浪形骸之外,沉醉美酒之中。愤世嫉俗,颓放人生。最后退隐自守。
三十生日家宴,说是前来贺喜,到不如确切说,变相声讨,恨铁不成钢。科举取士,秀才算是跨进门槛。只要尽心努力,便是垂手可得仕途中的明珠。滁州春闱最有希望成功,反常举动,傲慢轻佻。使得主考官反感,留下文章大好人大怪的印象。举人擦身而过。
家乡待不下去,他想到搬家换个地方,新环境新民风或许会好些,最起码乡邻不知他以前的嗅事。骂他“败家子”,竖立一面反面典型,教育子孙远离为戒。但是故土难离,这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喝着襄河水长大,留下许多值得回忆的印记。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叶氏。叶氏说:“吴家在全椒名声显赫,却在你这辈一败涂地,罪孽深重,一脑儿都记在你的头上。说是败家子,子孙为戒。族人起讧,析产分家,统统不作理会。眼睛盯在吃喝玩乐上。人言可畏,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没你。换个地方也好,不会再受到侮辱歧视。”接问。“准备到哪儿居住。”吴敬梓不假思索道:“还能去哪儿,生父居住的地方江宁。我也经常两地往返,有时小住,也算第二故乡。奶奶刘氏安人,娘家也是江宁人,哪里还有一些亲戚。”
堂兄吴擎,表哥金榘,两铭得知表弟有移家的念头,表示赞同:“世俗猛如虎,你在全椒这辈儿很难翻身。再说六朝古都文化底蕴深厚,人脉广泛。接触面也宽阔,有百利而无一害。”说完三人叹息一声,眼圈不由发红。毕竟兄弟相处,情相近性相随,说分手就分手,还真有些舍不得。三人同声说:“两地相隔甚远,聚会的日子往后不会那么容易。下次见面不知猴年马月。”敬梓笑道:“全椒毕竟是家乡,即使移家金陵,敏轩还会常来看望你们。”双铭道:“离开前,遗园草堂不如再聚会一次,权当为敏轩送行。”一呼百应,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迁居的前几日,几人合计着再举行一次野炊。敬梓提议:“诗会不如移聚野外,山水寄情诗情喷发。”金榘笑道:“敏轩不愧椒陵才子,热衷山水,寄情自然,这回肯定拿出存世作品。”吴擎讥讽:“敏轩才华横溢,学识渊博。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唯独诸子圣贤不够努力。”
哪壶不开提哪壶,敬梓顿时阴沉。两铭圆场:“大家风范,融会贯通。何必纠缠一时一事。”吴擎的正话反说,四人心知肚明,一笑了之。
野外郊游,敬梓没忘记邀请妻子叶氏同往。
游玩半天,天近晌午,众人来到道上口一座凉亭里坐下,摆上酒铛酒樽,装满菜肴,斟上蒙杯酒。两铭说道:“既然野餐,又是送别践行。还是先请敏轩致辞。”敬梓笑道:“诗词代替,不言都在酒杯中。”吴擎笑道:“表弟精明,专长发挥,淋漓尽致。”
敬梓端起蒙杯酒一饮而尽,在凉亭里转了一圈,沉思片刻清清嗓子:“山凹晓日上三竿,兰渚停舆露未乾。乍煖已教衣攃絮,那知江店尚春寒。”吟罢回到座位。
三人鼓掌称赞。
两铭提议按年龄大小顺序,轮流排序。三人金榘年长,吴擎**,两铭最小。金榘连连摆手:“诗词歌赋门外汉,擀面杖炊火一窍不通。要说作诗,也是顺口溜。”吴擎道:“丢人现眼不如不现丑,留张遮羞布,顾及颜面。”
吴擎实际也是为自己开拓,诗词歌赋略知皮毛。他不愿下功夫,劳民伤财不如用到正途。他日成功,光宗耀祖。
金榘道:“能者多劳,敏轩代劳。”敬梓也不客气,再次起身,被身旁叶氏拉住:“自娱自乐,群欢才好。”敬梓道:“能者多劳,诗词歌赋是我的强项。”不顾阻拦,还是吟诵一首:“榆甲雨过春水平,村原无复桔槔声。年来料得多丰稔,墙角先看荠菜生。”
众人群欢群乐,在凉亭中,直玩到傍晚才离去。
决定移家,敬梓经过痛苦的选择,全椒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故乡,这里留下太多青少年难忘的回忆,名门望族,书香门第。荣华富贵,钟鸣鼎食。也受到巨大的创伤。《移家赋》中,不难看出他当时复杂的心情。“癸丑(1733)二月,刚过立春,万物复苏,农耕始作。我举家外迁,奔波在路上。豪华老宅,先辈所建,忍痛变卖,任其易主。移家南京也想到人生地疏,困难重重。南京虽好,秦淮风光甚美,可我终究是客。他把自己比喻:阮籍穷途,杨朱歧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也拿陆机北上,卫玠南渡,作为典范。他们离乡背井,天涯海角谋生。皆因国难战乱,生灵涂炭,情非得已。而自己与他们不同,大相径庭。家境富裕,可享荣华富贵,又逢太平盛世,应无流离之忧;但被琐事纠缠,析产争夺,族人内讧。纠纷中,叔伯之中没有一个能像淳于恭那样严格要求自己、抚教子侄,也没有一个能像陈太邱那样排难解纷、处事公正。而在堂兄弟中,却大有“熊虎之状”、“豺狼之音”要灭祖灭宗的越椒一样的人物,也还有像宋恕、宋浑兄弟那样倚势贪暴,以致“相次流贬”,败坏其父宋璟“风教”的子弟,
敬梓长期郁闷成疾。身虽东迁,却本性难移;依恋故乡,欲重寻温暖。造成百年老店轰然倒塌。身为吴氏五代的子孙,却落得“败家子”“子弟戒”的骂名。不得不从老家全椒搬出,移居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