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移金陵秦淮河畔做文人
三十三岁那年(雍正癸丑1733)二月,决定搬迁移家。
敬梓雇佣一条船,装上仅有简陋的家具,和几箱书籍,偕新妇契幼子,移家南京。
两天前,敬梓欲把儿子吴烺接回家中,爷俩爆发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陶母知道敬梓移家南京已定,不便阻扰,尽力而为把外孙日用品和洗换衣服整理打包。自己便躲在避静处偷偷流泪,已经半大人的吴烺见了,过来安慰:“搬家南京,外孙会经常来看望外婆的。”陶母看看自己还高半头的外孙,更是心酸,她不是舍不得外孙离开。而是跟随这个不成器的父亲去南京,实在不放心。
这门亲事,陶母一直反对,他对敬梓始终不看好。纨绔子弟,风流成性。对家庭一点不负责任,成天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挥金如土。他当不了家,一切男人说了算。嵌李也许瞎了眼,或是郎舅关系缘故,把敬梓看成一枝花。他说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风流潇洒。气宇轩昂,不乏书香门第公子哥的派头。二小姐出嫁后,两人关系不融洽。观点不同,时常发生小**。二小姐顾及脸面,不愿说出家庭内情,日渐消瘦。陶母不顾情面,直接把女儿接了回来。三五天还行,时间长了当家人不愿意。居家过日子,哪有锅勺不碰撞的。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争吵不记仇。白天吃一锅饭,晚上睡一枕头。做妈的应该撮合圆场,哪有火上浇油,挑拨是非。陶母辩道:“你没见二小姐做姑娘时啥模样,胖乎乎磁娃娃似的。现在受气瘦成脱型,何况又是身怀有孕。做妈的不应该把闺女接回家调养身子。”
陶母这回没听当家的,自作主张把二姑娘接回家。敬梓不但不生气,反而幸灾乐祸。陶氏接回家,一个人打离身拳,信马由缰,彻底放开。玩够了疯足了,才想到去岳母家看望妻子和孩子。
出嫁的姑娘泼出门的水,陶氏自从嫁到吴家,大半时间都待在娘家。外孙是外婆一手带大。长到十四岁,半大小伙子。说走就走了,陶母哪能接受的了,等于剜去心头肉。何况父亲又是这副德性,吃苦受气,都没地奔头。
吴烺越劝,陶母越伤心。从小没了母亲,现在又跟随父亲远离家乡。陶母道:“烺儿,南京过得不舒服,随时回全椒,外婆和你相依为命。”吴烺道:“外婆放心,我已经长大**,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陶母从箱底拿出一封银子:“拿去南京花销,用完了,稍信外婆再托人捎去。”吴烺道:“外孙应该挣钱孝敬外婆才对。”
兆燕也来送行,她是大闺女家的大外甥。吴金两家全椒望族,钟鸣鼎食,身世显赫。不过 和吴家一样中道败落。到了父亲金榘这一代,已经是贫困不堪。由于祖父的客死他乡,母亲的早逝,“忆不孝七岁失怙,大人以慈兼母”。金兆燕身边只有父亲金榘一人,。金榘举业坎壈,在科举的道路上屡战屡败。作《生日自叹》诗,满腹心酸地回忆举业生涯“忆自成童年,帖括习经义”,苦读制艺,二十岁时考取秀才后,因“乡试”之困而志不得伸,乡试十多次铩羽而归。到了中年,依然“瓠落竟无成”,“明年又文战,据鞍拟再试”几乎变成他生活的旋律。妻子早亡,儿子兆燕几乎依偎着外婆。兆燕和吴烺,同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比孪生兄弟还亲。吴烺要随同父亲移家金陵,岂由不相送的道理。两人攥住手,此时无声胜有声。同病相伶的两个孩子,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对方好运良机。
第二天敬梓来到陶宅,吴烺却无影无踪。敬梓道:“说得好好的,今天去南京,怎的又跑的没影儿了。”陶母道:“儿大不由娘,愁到哭断肠。烺儿从小不听话,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常常不声不息走了,一去就是好几天。”敬梓问道:“都喜欢去什么地方?”陶母说不清楚,从房间里捧出吴烺收藏的物品。那是一堆杂乱的手稿。有一本装订整齐的手抄本。敬梓看了是《十三经注疏》。考订字义颇详,精天文历算。是乾、嘉时期著名天文学家阮元专著。敬梓肃然起敬,儿子吴烺早熟,心智超人,从小看到父亲这副德性。不依靠家庭,发奋图强。寻师访友独闯一番天地。
陶母安慰:“烺儿不会走的太远,也许要离开家乡,最后留恋一眼。”叫来大女婿金榘,帮助寻找。金榘猜测他一定去了一个地方。果然不假,吴烺备些纸火香烛来到庶祖母程媪的坟前,三拜九叩,与祖母告别。口中念念有词:“报德难酬拊畜恩,此生饮恨竟何言。灯枯不作寒宵梦,幔卷空归永夜魂。故宅萧条看易主,前和潦草葬荒原。空箱点检留遗物,重见儿时犊鼻挥。”敬梓明白,吴烺临别前为庶奶奶写的《哭程媪诗》。
程序完成,才发现,姨夫和父亲守在一旁,不好意思道:“耽误行程时间了。”
正室奶奶吴氏安人死后,庶室程韫奶奶一手带大。儿子有情有义,知恩图报。敬梓心里宽慰。
真的离开生他养他的家乡,敬梓心中还是涌出一股酸楚。以前也常外出,到别处游玩,一别十天半月,和这次的心情不同。这次和故乡诀别。开始进入变故迭起的岁月。心高气傲的郁恨愤激,他曾一度离开故乡前往南京小住。除夕夜面对孤灯一盏,身世飘零之感油然而生,他想远离全椒这个曾给他带来无尽苦痛与懊悔的偏僻小城,远离全椒那些道貌岸然的士绅和趋附谀媚的族人,不得已告别故乡、离开桑梓,情非得已。寄寓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印证了“文人末路,千古伤心”之绝响。
小船停靠襄河码头,妻子叶氏站在船头向着来路张望。人群出现,除了敬梓吴烺,还有送行的亲朋好友,浩浩荡荡。
小船离开襄河顺风而势,很快进入滁河。敬梓意为离家乡越来越远,心潮不免汹涌荡激。以前也时常外出,那是暂时的离开,犹如一扇风筝,哪怕飞到天南海北,擎线的一头始终牢固系在家乡的一端。在赣州生活九年,到头来不还是回到生他养他的全椒。这回真的走了,在一片鄙视嗅闻中,黯然悄悄地走了。这辈子或许不得再回来,客死他乡。敬梓瞬间悲沧。
进入长江,深更半夜,敬梓毫无睡意。叶氏劝慰道:“甭想太多,走到哪步是哪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在金陵毕竟还有个窝。”敬梓用少有变卖家产所得,在青溪与秦淮河的交汇处购买一处三间房四合小院,命名:秦淮水亭。
小船行走顺风顺水,一帆风顺,敬梓几乎一夜无眠,他坐在船头,看着两岸风光,丘陵湖泊,船帆点点。听着鸡鸣狗叫,船工们的吆喝声。进入长江,视野开阔,离他的目的地也越来越近。思绪万千,心情彭拜,不由屹立船头,咏诗一首:“落日寒江上,吴舟挂短篷。荻花连岸白,烛影傍人红。大泽眠鸥鹭,晴天响雁鸿。焚香祝奇相,愿借一帆风。”
叶氏来到他的身边,拍手叫好:“好诗绝唱,明儿谱成曲,我给唱出去。”敬梓把妻子揽进怀里,亲吻一口。船尾传来船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秦淮水亭单门独户四合小院,敬梓寻房到了此处,一眼便相中。住房面积不大,小院倒是宽敞,不仅种植花草,院**还有蓬枝叶茂盛葡萄架,下面放着石墩石桌,喝茶下棋的好去处。房东浦胖子五短三粗,肥头大耳,给人印象粗鲁之人。说出话来文质彬彬,肚里还是存点墨水:“别看小院破而陈旧,先生也是读书人,这里原是南朝陈尚书令江总的旧宅遗址,集聚名门大家文人雅集之所。王士禛有首诗怎么来说……”
敬梓道:“《秦淮杂诗》有云: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艳景似残秋。”浦胖子笑道:“先生果然好记忆,信口拈来。和先生结交邻居三生有幸。”接道:“忙着说话,还没自报门户。诗云:青溪水木最清华,王谢乌衣六代夸。鄙人姓浦,名叫浦沅,街坊邻居叫咱浦胖子。”
浦胖子三言两语挑动起他的兴趣,这里水木林泉之胜,且其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即使住宅老旧又有何妨,文人雅士看重文化积淀。签订契约后,浦胖子自来熟,话匣子打开:“吴先生来此居住,良禽择木而栖。秦淮河畔又增加一位文人志士,同道好友。”他把末尾一句加重口气,以衬托自己也属同行。悄悄告知:“秦淮河边有家春意斋,里面热闹的很,先生感兴趣浦某可以引荐。”敬梓一头雾水,睁大眼睛呆望着他。浦胖子似有所悟笑道:“附近居住一批舞文弄墨,风流才子。闲暇无事聚首一起作诗答对,饮酒乐趣。”
敬梓顿时明白,六朝故都、金粉佳地,一直心向往之。如今得遂所愿。早年在南京曾有过声色冶游的经历,尝试官宦士绅子弟的风流韵事。在秦淮河畔、青溪曲处曾留下过他青春浪漫潇洒行迹,如今举家迁居于此,自然会追怀那段岁月。敬梓情不自禁笑道:“九曲青溪之上,坐着画船流连光景,系舟于柳堤月榭,丝竹弦管声中,赏玩遣兴,诗情画意,沉醉于歌舞宴饮中,给妓女的赏赐,每每一掷千金,快哉乐在。”浦胖子惊奇:“先生果然超凡脱俗,风流潇洒。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和金陵这批才子一定要相识结友,发扬光大魏晋遗风。”
浦胖子的话说到敬梓的心里,其中也是他决定移家的重要因素。金陵龙盘虎踞,六朝故都。历来是文人墨客咏史怀古、感慨兴亡,名篇永存。怀才不遇或许时来运转,说不定哪天遇着伯乐,千里马腾空而起。由此想到能够卜居秦淮,感到由衷的高兴。比起家乡的闭塞褊狭、族人的尔虞我诈,这里是一片新的天,让他舒心快意,即使生活再艰难,哪怕饥饿欲死,也觉得胜于困居乡里。图个清静,再也不愿过问世事。如同前人“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过着世外桃源生活。
敬梓把茶铛药碓和几箱残破书卷。搬进属于自己“我亦有、闲庭两三间,在笛步、青溪板桥西畔。”的秦淮水亭。
叶氏拾掇一番,小家还是有馍有样,不过那扇破门实在难堪,门缝炸开,门板腐朽。二月春风似剪刀,顺着门缝呼呼吹进,寒意刺骨。小儿冻得哇哇直哭,叶氏随手拿起一件外罩给小儿包裹套上。细微的举动被敬梓看见,似有内疚瞥视她和孩子一眼。嘴张了张没说出话,到了嗓眼的话又被咽了回去。这间破屋的价格,虽然破旧,在秦淮河这块文浓墨香的好地段,价格属于最便宜。他随从书箱拿出文房四宝,一挥而就写副对联,上联:学书学剑,懊恨古人吾不见。下联:株守残编,落魄诸生十二年。横批:水亭居士。叶氏自然明白夫君的心理,打了浆糊将门联贴上,房间顿时暖和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