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诗坛祭酒全椒吴声名噪
浦沅是第一个访客,既是邻居,又是原来房东,自然关照这位新住户。进院看见破门上粘贴一副鲜红对联,低声朗读两遍,不禁惊呼:“吴先生好才学,一语道破人间辛酸苦辣。”接问道。“新来乍到缺少什么,吱言一声,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以后常走动。”
街坊四邻本来对新来的住户并不太在意,铁打的房东流水的客,频繁的房客平常了。新房客的破门上突然出现一副新对联,寓意深刻,墨迹清新。识文断字的路人,从这副对联看出新房客不是等闲之辈。留足住看的路人渐渐多起来。浦沅嚷道:“看稀奇大大方方进来,咱的房屋卖给新来的房客,可有学问了,瞧瞧这副对联,便知饱览群书,文采四溢。”
浦沅一桶水不满半桶水咣当,平时也喜欢舞文弄墨,卖弄风骚。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他站在院门前大呼小叫招揽路人。“不仅寓意深刻,书法也好,大有颜帖柳公的韵味。”浦胖子成为宣传员。
敬梓深浅不是,哭笑不得。
记得那天,浦沅正在门前晒太阳,一位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年人走到近前:“你们这儿有闲房出售吗?”浦沅抬眼望望没理睬。来人重复一遍。浦沅来火:“青菜萝卜也有个名,你和谁说话?”来人道:“和你说话,我想买房。”浦沅见他是个书呆子,也不计较。“正房没有,旁边有几间旧房,需要修缮。”来人问道:“售价多少?”浦沅一看便知,书读多了,不食人间烟火,房屋没见倒抡起价钱。
浦沅并不是房屋的东家,邻居十数年前搬走,寄托他租赁或出售,书呆子上门,狠狠宰上一刀。三言两语,生意成交,混世面的浦沅轻而易举得到一笔外快。吴先生还感谢不尽,拾到一块风水宝地。
一副对联,浦沅看出这位吴先生怀才不遇,落难秦淮。要不是这副墨宝,真看不出吴先生真才实学。敬梓笑道:“言过其实,门缝漏风不得不出此下策。歪打正着。”浦沅套近乎道:“我们秦淮河的公子哥和少爷组建一个诗社,随朋友玩过几次,蛮有意思。吟诗答对,摇头晃脑。和个疯子差不多。花钱不多开心取乐。先生感兴趣,我可以带你见识见识。先生来此居住,正好参加诗社。”
敬梓来金陵之前,犹豫再三,利弊参半。吴擎金榘为他参谋,谈出自己看法,金陵毕竟六朝古都,文人荟萃,移家南京,交际也广泛,或许哪天伯乐出现运气到来。敬梓也想过。坊间常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自己这块金子始终埋在土里,没能重见光明。童子试一举成名,虽然得个秀才。但他已经跨入功名的门槛,后来两试落第都是皆因自己狂妄,出言不逊,得罪考官。落下“文章大好人大怪”的赞誉。敬梓虽有后悔,性格决定命运。堂堂吴家大少爷,功名可以不要,晋贤风骨不能丢。他牢记阮籍名言:金玉满堂莫收,古人按此尘丑,独以道德为友,故能延期不朽。
浦沅随口一说,敬梓并没放在心里,左耳听右耳出一笑了之。
敬梓由寄宿客变成常住户,近水楼台先在秦淮河的周边重温一遍,心情不同,看到的景致也大相径庭。一直向往的六朝古都,帝王将相足迹遍布,无处不散发着文人墨客浓郁墨香味。漫游中有时也偶尔泛起窘态,联想到自己多么相似西汉的司马相如,“家徒四壁立”。东汉张仲蔚,“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闭门养性,不治荣名”。以前寄宿,“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而现在常住却是“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敬梓是个自圆其说善于**的人。“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生活在历史悠久,文化厚重,风景优美的地方,何必自寻烦恼。转忧为喜,潇洒自如。
一日,蒲胖子带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公子。介绍:“秦淮名士,号称诗词天下第一,歌赋江淮无双。”敬梓不削一顾瞅视他一眼,点点头。那瘦高个儿背剪着双手,在庭院里转悠一圈,然后来到葡萄架石墩坐下,傲气凌人,自报家门:“在下秦淮文士黄四郎黄少爷。”敬梓差点笑喷,金陵的口音卷舌音,黄四郎倒听出黄鼠狼。浦沅纠正:“不是黄鼠狼,四郎探母的四郎。四郎少爷大学问。”
叶氏端上茶水,敬梓笑道:“移家金陵,屋内杂乱。只能院内歇息。少爷光临,有何贵干?”黄四郎道:“浦哥介绍,新搬来的房客全椒吴,文采出众,满腹经纶,慕名顺路看看。不曾想原来一介迂腐穷文人。”浦沅陪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初次相见,和少爷同感。几句话交谈,语出惊人,超凡脱俗。你瞧这门联如何?”黄四郎瞥视一眼,顿时扭转印象,赞道:“字迹清秀,言简意赅,寓意深刻。不失读书人风格。吴先生的瘦金体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敬梓没有搭讪,根本不把这些欺世盗名,混世面的老油子放在眼里。一副对联就让你们五体投地,真才实学放在肚里,稍微放出一点,还不让你们惊掉下巴。须臾敬梓问道:“黄少爷,来敝舍就是为了说几句恭维话吗。刚搬迁到此,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恕不能奉陪。”浦沅道:“耽误先生几分钟,黄少爷有事请教。”黄四郎接道:“有一事相求先生……”
金陵不愧龙脉宝地,吴风楚韵。魏晋傲骨,竹林潇洒,遗留至今。石头城内居住的市民,谁不弄点噱头,都对不起这座古都。于是十三门街巷,文社墨斋群众自发组织,雨后春笋,遍地开花。大浪淘沙,几经淘汰,真正存留下来,威望极高,公众认可就那么几家。一年一度的文坛诗会争强夺霸,上得榜单排名次,依然进行。作为秦淮“文乐惠”的召集人黄四郎不能不早早收集信息,招士纳贤。小文惠年头不短,名气不大。组员调侃,一语双关:黄鼠狼过老鼠,一代不如一代。照此下去不如散伙。黄四郎最看重小文惠,顶着桂冠,名气远扬,身价百倍,谁敢不高抬他一声。黄四郎飘飘然,甚至在瓜皮帽上镶嵌一块硕大的翡翠玉片。不知底细的人以为功名在身,尊称一句。他也恬不知耻,应声而答。街坊四邻的熟人,都称他四郎先生。
最近京城涌现一股谣传,皇家御廷发现千年的科举,不尽人意,没能将贤才栋梁,遴选出来,为国尽力。于是出现推荐选拔,口碑甚佳,声誉威望的社会名流,参加科举外设定的皇家预考。得名次者,照常功名着身。一时间文社诗团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秦淮文乐惠的召集人,岂能轻易放过千载难逢的好机遇。网罗社会名流,文星贤士。以抬高声誉,出人头地。
黄四郎焦虑四处打探,招贤纳士,争取打场翻身仗,使秦淮文乐惠火遍金陵, 响彻天下。闲谈中,浦沅说到新入住的全椒吴,胡乱吹嘘一番。黄四郎嗔道:“这大事怎不早说一声,文乐惠低迷时期,想要出人头地,必须有文曲星参与。刘关张三顾茅庐,才请出诸葛亮。不展诚意,难请真神。”
果然没有失望,黄四郎亲自登门,看到敬梓旧衫乱发,印象分打了对折,十足落魄文人。这样的穷酸劲,满肚子学问,又能高到哪里?他带着轻蔑的口气闲聊几句, 不料语出惊人。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黄四郎说出目的,敬梓一口拒绝,小地方出来的穷秀才,才疏学浅,来到龙潭虎穴之地哪敢轻易造次,不好意思,黄少爷失望了。
黄四郎朝浦沅瞥视一眼,浦沅心领神会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黄少爷轻易不来寒舍,既然来了,让老哥孝敬一番,咱们小聚一杯?”黄四郎笑道:“老兄有这个打算,不知吴先生肯否赏光?”敬梓嗜酒如命,浦沅和他经久磨合,也算新交的朋友。再说远亲不如近邻,浦沅是个热心肠的人,关照备至。浦沅做东,敬梓无法拒绝,点头同意。浦沅转身回家安排。黄四郎趁此机会和敬梓漫谈起来。撩起金陵,根生土长的黄四郎竟然没有一个外乡人知道的多。敬梓赞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其山中。生活金陵古城,秦淮河畔一生莫大幸福。你们土著民感受不深,外地人多么羡慕敬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古往今来多少诗人词客,咏城怀古,赞扬美色。‘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黄四郎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现在落得‘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金陵故都给我们留下的无穷感喟。”
黄四郎接着诡谲道:“从内部探析,今年擂台赛的题目《咏颂金陵》,吴先生心里有数。”实际给他布置任务,作为文乐惠首席赛手出征。
文坛祭酒,是金陵城中一大盛事。虽为民间举办。这座帝都,积淀的文化底蕴,熏陶着世代祖居的市民,热衷于文墨书香。长衫短帮谁不会吟诗答对,都不好意思说是金陵人,有辱帝都的斯文。自发性的一年一度的文坛祭酒,汇聚十三门的文坛精英,设坛开赛。拼杀程度不亚于西晋收复江东。十八般武艺倾囊而出,各见神通,刀刀见血。赛题张榜公布,市民打分,专家测评。最后得出内似状元探花榜眼的前三名。
这样的赛事,黄四郎非常看重。文乐惠的底细他清楚不过,有头有脸的几个人,在小圈子里还能凑乎吟诵几句。大场合,尤其金陵城群英荟萃,强手云集,不说参赛了,那仗势还不吓得尿裤子。他把希望寄托在全椒吴身上。敬梓起先不同意,自然谦虚一番,架不住黄四郎请求,铺胖子纵踊,勉强答应。黄四郎步步紧扣,敬梓不掏出真材实货,他还是不放心,几乎一天一趟秦淮水亭。敬梓不耐烦:“不敢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答应的事,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好。”黄四郎宽心。
比赛这天,朝天宫前,搭起一座气势恢宏高台。参赛抽签选组,秦淮文乐惠和天宫朝月首先开战。文乐惠是一群怀才不遇闲散文人,自愿组合。天宫朝月则是一批功名隐退,生活优厚,闲的无事可干,寻找乐趣的宦宿名流。泾渭分明,两批人各坐一边。主持评判是金陵声誉响亮,拥有极高威望,自称当代诗仙词圣的李金星。
李金星名望金陵,声誉九州。徒子徒孙,桃李天下。有这样的名流才能堪当重任。老先生谦虚,不敢顶戴这顶桂冠。
李金星宣布参赛规则,及有关条律,每队出三人,六人成三组。黄四郎嚷道:“兵不在于广在于精,将不在于众在于良。文乐惠只出一人,一挑三。”天宫朝月主事孟文斋怒道:“小子口气甭比力气大,这是比试诗词歌赋,不是比力气挑大土,谁的强壮谁优先。比文采比笔墨,笔头上见功夫。”
李金星摆摆手,赛场瞬间安静下来,宣布赛手出场。黄四郎拽拽敬梓的褂襟。进场之前黄四郎要与他互换衣衫。敬梓的长衫实在破旧有损体面。敬梓不允,比试文采,又不是赴宴会亲,表面光鲜亮丽,拿不出真才实学等于枉然。
敬梓走到案前,伫立等待。天宫朝月的赛手,不紧不慢上来。公子哥打扮,长衫马褂,做工细致,刺绣精良。案桌上平铺两张宣纸,镇纸压制两脚,笔墨摆放两旁。
良久,李金星宣读出比塞题目,以石头城为载体,创作一首诗或词,时间两小时。
公子哥来到案前思忖一会,深鞠一躬道:“吴先生远道而来,礼让三分,还是你先请。”敬梓木墩似的一动不动,驻足凝思。时间一秒一分消逝。公子哥礼到人不怪,拿起毛笔,蘸满墨汁,再圆润笔尖,边想边写。敬梓伫立着一动不动。赛时不知不觉过去大半。黄四郎实在忍不住叫道:“敏轩,赶快动笔呀,再不写时间来不及了。”
敬梓打个激灵,颤动一下,似有所悟,振振精神,拿起毛笔,沾满墨汁,一挥而就。公子哥超凡记忆过目不忘。不时偷看旁边敬梓的赛稿。敬梓一边写,公子哥跟随默读,读着读着,发现对手文采超众,和自己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不用对比,甘拜下风。公子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低声嚷道:“吴先生参赛的这首词,好像在哪里见过,抄袭前人。”
两位赛手完稿,伺工把赛卷悬挂起来。敬梓在赛卷尾处有意丢下一字空白,掷笔走开。评判人李金星朗读一遍:“石头城、寒潮来去,壮怀何处淘洗。酒旗飘飏神鸦散,休问猘儿狮子。南北史,有几许兴亡,转眼成虚垒。三山二水。想阅武堂前,临春阁畔,自古占佳丽。人间世,只有繁华易委。关情固自难已。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饥欲死,也不管于时,似淅矛头米。身将x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中间少个字,犹如吃上一道美味佳肴,缺少点佐料,影响整道菜的鲜味。李金星有意问:“文斋先生,这首词中间少个字,请你给填上。”
公子哥连读两遍,不知所措,无奈摇摇头。李金星笑道:“谁不知贵公子阅诗千首,过目不忘,你说抄袭前人,怎么填不上一字。”叫黄四郎:“快把赛手请回来,空缺一字填上。”黄四郎叫来敬梓。敬梓笑笑不言而喻。然后掏出一个纸团塞进他的手中。黄四郎展开,纸上出现“隐”字,粘贴空白处。李金星再读,语句畅通恰如其分。意境深远,胸怀豁达。
几位评判人站在案桌前,看着文乐惠的赛卷,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李金星赞不绝口:“写绝了,文辞优美,意境含蓄,可与刘禹锡《石头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媲美,佳作难得。”说完情不自禁咏颂高歌。
几轮下来,评判人,一致认为敬梓的《买陂塘》一词,上乘作品独占鳌头。轻而易举击败众多对手,争夺榜魁。文乐惠欢欣鼓舞,庆贺三天。黄四郎要求敬梓把《买陂塘》书写出来,张贴在文聚厅,当做范文供社内成员学习。感谢全椒吴劳苦功高,名声鹊起, 为文乐惠争夺一席之地。
黄四郎代表文乐惠深情厚谊,特地租一艘花船,请来秦淮河头牌名妓小红宝吃花酒。敬梓和小红宝再次见面,似曾相识,吃惊后故作镇静,装作不认识。间隙单独见面,才寒暄几句。
花酒吃到兴头上,浦沅忍不住还是问了:“吴先生的《买陂塘》,在家琢磨几天还是没弄明白。越读越深奥,好似天书。”黄四郎敲敲他的脑壳道:“小酒每天少喝点,心思不要迷恋着秦淮河的粉头,自然读懂吴先生的大作。”
浦沅笑道:“文人骚客,近水楼台,尊照少爷的教导,不玩点花头,也不配当文乐惠的文士”接道:“其实四郎先生也是一知半解,若取真蒂经,还需上天台。吴先生解释解释。”
黄四郎道:“花大价钱吃花酒,谈这些枯草无味耗精费神的东西,值得吗?不如让红宝将吴先生的《买陂塘》唱出来。”一呼百应,众人赞同。
小红宝取出琵琶,舒展藕段般雪白的手背,调整好琴弦,准备弹唱。黄四郎打住:“我总感觉《买陂塘》不够完整,意犹未尽,好像缺点什么。”敬梓笑道:“四郎先生果然精通诗词乐律,竞赛只吟诵下片,对应主题。”四郎道:“吃酒聊天,上片不如吟出,供大家欣赏。”
敬梓站起身,清清嗓子:“ 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绋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臣之壮也,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寞守蓬舍。江南好,未免闲情沾惹。风光又近春社。茶铛药碓残书卷,移趁半江潮下。无广厦,听快拂花梢,燕子营巢话。香销烛炧。看丁字帘边,团团寒玉,又向板桥挂。”
黄四郎带头鼓起掌,花船里热闹非凡。四郎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敏轩先生怀才不遇,金陵藏龙卧虎,终会有出头之日。”浦沅道:“粪堆发热那天,别忘了文乐惠的弟兄们。”
文乐惠在秦淮河吃花酒直到天明,敬梓心情愉悦,步履轻快,以前的烦恼一扫而尽,移家金陵,实践证明千真万确。
一场金陵文士娱乐,使得刚来入户的江北小城,全椒吴瞬间名声大噪,街谈巷议,成为茶前饭后的谈资。黄四郎贵有自知之明,提议文乐惠由敬梓领头羊。浦沅赞成:“四郎先生提议恰当,轮才学敏轩当之无愧。四郎先生财力支援,相信文乐惠越来名气越大,直至名冠金陵,走出江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