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博学鸿词学抚督三试考
敬梓见到三位表兄,悄无声息从天而降,万分惊喜嚷进客厅:“你们啥时来的,来金陵也不提前捎口信。”话出口自知失言。捎口信又能怎样,家徒四壁,一无所有,连顿饭都招待不起。吴擎不客气一点不留情面:“捎口信你准备三碟八碗,招待我们?”敬梓脸色绯红:“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们知道表弟的处境:‘难见热情相迎,怀才不遇受辱。愧对妻子儿女,想象味美嚼肉。’”金榘道:“尝试贫穷的滋味,节衣缩食就好。”敬梓叹口气:“眼下正在创作一部,以家族史和自叙传的《移家赋》。”吴擎惊喜道:“诗词六艺是你的强项,创作出来必然轰动于世,广为流传。”敬梓道:“相如客居临邛,王粲邺下登楼。寄希望人生改变。只是苦了妻儿家小。”接道。“《移家赋》完成后,日惟闭门种菜,偕佣保杂作。”吴擎拉住他的手感慨道:“三十而立,迷途知返,难能可贵。你一定能成功。”吴擎感到欣慰,想不到平生最厌恶仕途前程的表弟,开始向往追求功名。虽然来得晚些,他相信表弟才能,终究会达到。接道,“不谋而合,想到一起。”
敬梓懵懂道:“此话怎讲,说得明白些。”金榘道:“以前创作的诗词歌赋旧时作品,给什么人看过或切磋过。”敬梓不解道:“怎么问起这样话?创作出的作品,就让人看得。广为流传说明它的生命力越强。”吴擎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抄小册子。署名当代李白。敬梓打开看了看,惊呼:“这不都是我近年创作的作品?”金榘道:“京城广为流传,我从朋友哪里得到一册。”
敬梓顿时明白,只有李金星频繁交往,索取近年来创作的作品。说是欣赏草稿拿走至今未还。竟然私自汇编成册署上笔名,招摇撞骗。剽窃他人作品,扯虎皮当大旗,抬高自己的威望。骂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文魁先生自吹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其实也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叶氏听见敬梓的吼声,以为兄弟间争吵起来,慌忙来到客厅。问明缘由,笑道:“原来如此。不就是几张破烂不堪,不受待见的废纸吗。文魁先生待咱家不薄,三天两头的接济,粮油米面没少送。没有人家的接济,不知苦日子怎熬。”叶氏眼圈发红,掉下两滴心酸眼泪。
吴擎金榘两铭见状,还能说什么。两人从全椒赶来就是要弄清怎么回事,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作品,广为流传,盛行市面。且被人剽窃署名。两人猜测,作品无非失盗,或是出售。于是急急忙忙赶赴金陵落实。原来是金陵文魁李金星,欺世盗名,哄骗剽窃。
两铭道:“社会上流行复会,民间组织遍地开花,落魄文人互相吹捧,浪得虚名。”敬梓道:“空心**倌,得到虚名又怎么样,蒙骗世人一时。纸里包不住火,只会落得笑柄令人耻笑。”金榘道:“朝廷皇恩浩荡,重启博学鸿词科。”敬梓道:“就是康熙爷自创科举制外,网络才子圣贤名流大儒的明谋吗。”
科举制度按照不同的人才需求分类(即科),然后考核选拔人才(即举),它兴起于隋唐,时兴明清。除了明经、进士等一般性科目外,还根据需要设置临时性的考试科目,称为制科。 康熙帝老谋深算,总觉得科举有些地方不够完善。科举不能将人才名流网尽。加上“文字狱”残酷打击,伤害诸多汉族人的心,反清复明的声浪,反而在高压政策下声浪高居不下,康熙爷于是就想起科举制外,增设一次不定期的博学鸿词科,特殊的考试。它的考生由三品以上的官员推荐,被推荐者可以是在职官员,也可以是平民,由皇帝亲自出题考试、阅卷、选定名次,保证选拔的人有真才实学。
吴擎道:“博学鸿词科,最大列外,不以八股程序论文,而是灵活多变的辞风诗句骈文形式,著述论说。”金榘道:“康熙爷不愧一代明君,政权虽已初步巩固,但他看到内外矛盾不断,汉人特别是江南文人的反清意识还较严重,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常规的科举考试外,康熙十七年下诏: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仕,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中外臣工各举所知,朕将亲试焉。考中的人进入翰林院后,被授予侍讲、侍读、编修、检讨,不同官职。其中的优秀者还能值班南书房,直接在皇帝身边服务,记载皇帝日常“起居注”及国家大事。待遇优越,可“直达天听”,甚至影响到国家大政的制订、皇帝继承人的选择。考中的这些人也被称为“博学鸿词”或简称为“鸿博”。
敬梓顿时来了精神道:“真有这回事?金陵已经街谈巷议,传闻这件事。不过听了一笑了之,不敢相信。三位表兄证实,千真万确喽。”吴擎道:“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欺骗,李金星金陵名人,不会无缘无故和一个家无隔夜粮,穷酸文人交朋友。而且无私援助。”金榘道:“金陵六朝古都,文人荟萃,人才济济。但是也不乏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的骗子。当初移家金陵少说一句话,你这样迂腐诚实之人,应该增强一份戒备之心。”
三人发现敏轩旧作的手抄本,市面流传。疑心重重。决定来金陵当面落实,也好心里踏实。敬梓不以为然:“过时得旧作,谁愿看谁拿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两铭道:“那是你多年的心血,岂能让别人剽窃你的成果。在李金星眼里无价之宝。再说,民间流行复会,落魄文人自我吹嘘相互抬举,朝廷还真相信这一套。春闱秋闱会试外,又增设四年一次的博学鸿词科,选拔那些落榜学子,听说李金星列为候选人。”
金榘道:“试题不以八股格式,词风诗句骈文行文,灵活多样。”敬梓听了眼睛发亮。惊讶问道:“有这回事,诗词歌赋为主选?”吴擎道:“你把旧作新创都拿出来,我们几人商议过了。分头抄录,以手抄本在金陵江淮分散发行,扩大你的影响。”敬梓激动说不出话,拳抱当胸,打恭致谢。须臾敬梓道。“三位兄长来得正好,《移家赋》的序言二段写就,诸位过目斧正。”
敬梓拿出墨迹未干的手稿:“ 灶小烟稀,绕宅生蒿蓬;绳作井栏,破席当门板。心有余而力不足,萱草亦难解忧愁。饥饿者想食物,劳动人谈做事。而我作文怕被讥笑荒废时光,忧伤苦闷尽显失意颓废状况。叹老嗟卑,思来述往。祖上荣耀,一去不返。人情淡薄,故交零落。效氾腾贾岛,不在乎财物,也不管餐饮,潜心于琴书。幸有娇妻陪伴,得遇好友相助。新居相邻江令宅,出行穿过谢公墩。乌衣巷口一片萧条,白板桥边只剩渔船。环顾周边,荒无人烟;前朝皇陵,破败不堪。寓居秦淮,门可罗雀,夜静寒冷,无人往来。”
三人看了既激动又心酸,吴擎道:“写好的都拿出来,通篇连读,一斑而知全貌。”敬梓将序言的初稿,和盘托出。三人不禁高声吟唱,朗读完后,眼眶泪滢。齐声赞道:“存世佳作,必会流传千古。”给于鼓励。
也许响声过大,惊动隔壁的浦胖子,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特地跑过来看看。敬梓作了介绍。他看见案桌前散满墨迹斑斑的草稿,拿起一张看了,瞅视半天如看天书,一句也没看懂。“晦涩深奥,吴先生解释解释。”敬梓笑而不答。铺胖子讥讽嘟囔一句:“故弄玄虚,卖弄风骚。”
老话:一个泥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敬梓虽然迂腐木讷,但他为人,慷慨大方。仗义疏财,结交一批文友兄弟。吴擎金榘两铭无意中在京城发现敬梓手稿的传抄本,署名又是笔名。觉得蹊跷,结伴来到金陵。经打探方知金陵文魁,号称李白在世的李金星,欺世盗名,剽窃敬梓的作品扬名自己,被推荐参加博学鸿词科预赛。三人合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敬梓的手稿书写出,分头送给有名望的官宦和名流。
《移家赋》手抄本在金陵迅速传开。青钱学士,白衣尚书,私拟七子,公推六儒,争相阅读,切磋研讨。长吟短啸,西抹东涂。咸能振翼于云汉,俱夸龙跃于天衢。谁解投分之交,惧诵绝交之书。于是登高舒啸,临流赋诗。朝露之托柏叶,枯朽之出菌芝。世事则唯感木槿,文字则竟少萋蕤 。
时任江宁县学训导的唐时琳,当然不可不充其不闻。唐训导科班出身为人正直,秉公办事。以前也听闻并读过全椒吴零星作品。接到手抄本,特别《移家赋》看后大赞其文采和功底。加之全椒吴在南京“诗坛祭酒”的影响力,不得不刮目相看。
唐训导眼光深邃,就凭着《移家赋》文采,可与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媲美,一点毫不逊色。爱才惜才的唐训导,不愿错过机会,当即登门拜访全椒吴。唐训导没到秦淮水亭,浦沅提前通风报信。敬梓纳闷:“平时不与官府打交道,唐训导无缘无故怎可光临寒舍。”浦沅道:“这是好兆头,你的名气在金陵已经崭露头角,有官员造访。”敬梓道:“官府又怎样,全椒吴‘一门双鼎甲、两代六进士’,曾经也是赫赫官府人家。”浦沅道:“割麦子不说稻‘倒’话,先生不似先前,穷困乐道。满腹文采不能当饭吃,急需要官府推荐,登上仕途。”敬梓恼怒:“这么说需要攀龙附凤。”浦沅知道和这样书呆子论不出道道。:“快准备接待。”
唐训导走进小院出乎意料,大名鼎鼎的全椒吴竟然穷困潦倒,家徒四壁。敬梓木桩似的呆呆伫立屋中。浦沅上前行礼:“大人屈驾到此,屋内杂乱,就在院里歇息。”唐训导问:“你是什么人?”浦沅道:“隔壁邻居。”遂叫道:“还不快过来,大人问话。”敬梓慢腾腾走到葡萄架下,道:“敬梓没有邀请,唐训导突然驾到,有何公干?”唐训导未谋面时,听说全椒吴是个书呆子,竟然呆实心了,也不计较。他掏出手抄本:“上面的诗词歌赋都是你创作的作品?”敬梓道:“读书人最讨厌一桶水不满半桶水咣当,欺世盗名,弄虚作假。”唐训导道:“《移家赋》也是出自你手?”敬梓随口将序言三四段背出:“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当勤学苦练,做到笔耕不止。奇花异书,价值连城;此文既出,指日可待。千户财产,百工技艺,我不具备,唯善文学。回溯过去,写出此赋,抒发情怀,流传后世。痛哭流涕,悲伤至极。像左思名赋盖酒瓮,果真如此吗?如李贺佳作当垃圾,我就忧虑了!”
唐训导确信无疑,拍手叫好。叶氏端茶献上,歉意道:“寒舍连茶叶拿不出,白开水止渴。委屈大人。”唐训导摆摆手道:“蛮好蛮好,白水养人。”闲聊一会打道回府。
浦沅抱怨:“千载难逢的良机被你葬送。有唐训导引荐,飞皇腾达。让你不懂情理玩砸了。”敬梓道:“全椒吴恭恭敬敬接待他,至于如何想法,那是他的事。”浦沅无语。
唐训导并非像浦沅猜测的那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向江督学台郑江推荐全椒吴。郑学台并没拒绝,而是委婉推卸:“全椒吴虽然居住金陵,他的祖籍还在安徽滁州。不能占有金陵的名额。江宁应该推荐金陵文魁李金星。全椒吴归属安徽名额,由安徽巡抚赵国麟,推荐参加京城秋闱,博学鸿词科试。”唐训导觉得郑学台的话有道理。两人商议,同意先在金陵参加学院组织的列席学试。试题:俗劝农桑。
金陵六朝古都,文化厚积,人才荟萃,初试的人数多达近千人。敬梓安排在秦淮学宫,唐训导属管的考场。考生坐定,监考的教瑜将试题分发下,《赋得敦俗劝农桑》。敬梓略加思索,提笔挥毫。
“淑景尧封丽,仁恩禹甸长。
辛勤看士女,劝祼重农桑。
绿野春如绣,青郊草正芳。
畻边挥黛耜,陌上执懿筐。……”
唐训导转到敬梓身后,瞥视一眼,短短几行,已显现文采出众。试考结束,唐训导特地将敬梓的试卷调来,反复看了。
“兰泽高低遍,蘋花远近香。
和风来密树,甘雨溢方塘。
戴胜飞何急,仓庚语转忙。
定将收茧税,纻待莠苞稂。
喜见趋耕织,欣瞻裕盖藏。
豳(bin)诗堪入咏,朋酒祝无疆。”
唐训导连连叫好,全椒吴不出所望,取得前三甲的好成绩。
他当即找了江督学台郑江,建议全椒吴就留在江宁,直接推荐京都。郑学台叹道:“本学台何尝不想,全椒吴能为江宁增光添彩,争得脸面。可惜名额有限。李金星指名道姓,全椒吴不能挤占本地名额。强行而为之,小事闹出大窟窿,你我只怕吃不了兜着跑。转送给安徽巡抚赵国麟,如果没能推荐,我们再想办法。”
江宁训导唐时琳和江督学台郑江联名出具公函,推荐给安徽巡抚赵国麟。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全椒小城。吴擎及好友程晋芳同时也收到省府的公函,邀请参加科试。二人乘船绕道金陵,三人相约一道赶赴安庆。
春风得意马蹄疾。敬梓这几天情绪特别好,心绪舒畅,做事也顺溜。文思汹涌,下笔有神。几个夜晚,《移家赋》润色杀青。高兴地对妻子叶氏说买些酒菜来,夫妻痛饮。叶氏知道,敬梓的大作花费两年,终于完稿。他的咳嗽也越来越严重,常常昼夜不断,只是他沉浸在创作中毫无知晓。一边咳嗽,一边写作,甚至震咳引发手腕的抖动,才不得不放下,喝一口热水。叶氏想劝阻,又不忍心打断他的思路,只得默默替他换上一杯热水。完稿了,终于杀青润色,好像一直紧绷的绳索暂时松弛一下,想喝酒了。她应该满足微不足道的要求,可是囊中羞涩,不得不以借口搪塞:“你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口渴痰多尿液频繁,像是消渴症,你得找郎中看看。”敬梓对妻子嗔怒:“叫你买就去,你却转移到我的身上。”
叶氏一步三回头珊珊走出秦淮水亭。站在院门外愣怔起来,身上掏不出分文买什么酒菜。李金星恰巧路过,热情招呼:“这不是吴家嫂子吗,呆愣站在门前做什么?”叶氏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敬梓在屋里嚷道:“磨磨蹭蹭,还不快去呀。”
李金星明白事理,他把叶氏拉到一边,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塞给她:“需要用钱也不支一声。”叶氏脸色秀红:“从先生这儿借走不少钱,实在不好意思。”李金星道:“金陵文魁,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有用钱的地方说一声。”叶氏道:“只借不还,哪好意思再找先生。”
李金星趁机道:“端着金碗去要饭,脑筋也不活落些。先生伏案疾书,你将他写的手稿,拿给我看看,便是借钱的回报。公平合理,互不欠情。”
敬梓好心情,又有好酒好菜伺候。喝到高兴时,情不自禁又吟诵起他的新作《移家赋》“ 我乃周王族之后,发迹于浙江温州。远祖(吴聪)跟随皇帝平乱有功,受封任江苏六合骁骑卫。等到始祖(吴凤)辞让世袭,多年后便迁居全椒。时值明代,政通人和。编入淮南平民,农耕于程家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青田连片,郊外绿色宜人。夏鸟日鸣,收割庄稼;秋蟀夜吟,纺纱织布。往来船运于蔡姥湖边,烧香拜神到丁姑祠前。于是(吴谦)一边耕种,一边学医。拜师访友,认真研学。聪明勤奋,精通医术。通情达理,廉洁善良。拾金不昧,乡人传赞。孝顺父母,疼爱下辈,良好家风,代代相传。”
敬梓如仙飘逸,飘飘欲然,他完全沉浸在,一门双鼎甲、两代六进士。五十年中,家门鼎盛时期。叶氏默默流泪,吴大少爷只有往事回忆,才会增添无限快乐。她不愿打断他的遐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既然知道过错,有错必改。恒心持之,全椒吴必会再造辉煌。想到他的身体,叶氏又不得劝阻:“近来身体不好,少喝几杯。消渴症最怕烟酒。”敬梓恼怒:“李白斗酒诗百篇。嵇康:‘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哪一个不是才思依酒,酒助文采。”说着将碗中的酒一口而尽,大声吟诵:“书籍堆积成箱,文章连篇累牍。虽然文字精巧,却难被人瞩目。鬼讥贫穷刘龙,人笑苦吟周朴。客人登门不送,更有当面责仆。难见热情相迎,怀才不遇受辱。愧对妻子儿女,想象味美嚼肉。”叶氏泣不成声。
吴擎晋芳的到来。敬梓格外高兴,想不二人同被乡贤推荐科试。当然也不会忘记江宁巡导唐时琳,学台郑江力荐,与他人息息相关。若不是手抄本及时送往官府相互传诵,哪会有这次难得的机会。敬梓不善言辞朝两位家乡远来的客人深深一躬。
吴擎笑道:“同为全椒乡里,又是兄弟族人。敏轩的文采,高出于众。不忍心看着你半生心血无端被人剽窃。尽微薄之力,理所当然。”晋芳道:“兄弟三人同往,也是共同期待。收拾行李上路吧。”
敬梓吩咐叶氏准备准备,叶氏无动于衷,出门在外就那么几件洗换衣服,关键是盘缠。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昨天就盘算过,实在想不出借钱的地方。李金星有钱,他不愿伸手。易物交换,胃口越来越大。后来直接提出,做他的抢手。敬梓恼怒,读书人的学问岂能任人宰割,恣意践踏。浦沅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攀龙附凤的货色,穷困潦倒的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找他等于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看。
吴擎看出尴尬,笑道:“我们的条件可以,敏轩的路费还能出得起。弟妹放心,敏轩交给我们,一百二十个放心。”
三人来到下关码头雇佣一条快船,直奔安庆。吴擎拿出预备好的酒菜,摆上案桌。吴擎道:“难得咱们兄弟聚会一起,今晚不睡觉了,通宵达旦,畅叙情谊。”晋芳道:“分手一年多,敏轩谈谈移家后金陵生活还习惯?”
敬梓道:“金陵走马观花一圈,寻亲怀古春游。父亲读书的丛霄道院旧地重游。美景依在,感觉良好,这些都掩饰不了故土思念的情怀。”吴擎笑道:“这就对了,故土眷恋,友情长存。”晋芳道:“敏轩又出了不少好作品吧,不妨好文共欣赏,先睹为快。”吴擎道:“你在丛霄道院伺疾,待不短时间吧,听说清凉山让你玩个遍,大小美景无一漏失,每到一处还留下墨宝。敬梓笑道:“言过其实。见景触情,随口吟诵几句诗而已。”吴擎道:“咱们先听听敏轩的《过丛霄道院》如何?”
吴擎的用意显而易见,生父生前对科举非常重视,希望寄托在五代宗人敬梓的身上。先人已去,作为堂兄,对于桀骜不驯的表弟,有责任不时地敲打提醒。
敬梓不敢违抗,站起身吟诵:“《过丛霄道院》:铃铎风微静不闻,客来芳径正斜曛。烟昏树杪鸦千点,水长陂塘鹭一群。幽草绿遥寻古刹,疏窗碧暗哭遗文。白头道士重相访,极目满山飞乱云。”晋芳带头拍手叫好。吴擎含沙射影道:“先人遗言牢记最好,希望永远铭刻心里。”晋芳缓和气氛:“今日三人同往抚院科试,本是大幸事,何必气氛这样沉闷,高兴才是。”
晋芳建议吟诗答对,猜拳行令。气氛活跃起来。船工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就是燕子矶,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燕矶夕照”众人这才注意到,日近西山,金光蓬勃,夕阳四射,烧红西空半边天。燕子矶长江三矶之首。四人站起身,目视难得景致。康熙、乾隆二帝下江南时,均曾在这里泊舟。历代骚客文人,名流英雄莫不慕名游览,且纷纷作词赋诗,给燕子矶增添了浓厚的人文气息。燕子矶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奇特的自然景观完美结合的经典。四人路遇岂能放过。晋芳道:“就以燕子矶为题,诸位作诗一首。”
吴擎道:“诗词歌赋,敏轩的强项。信手拈来,出口成章。还是他带头先来。”敬梓也不客气,清清嗓子,略加思忖:“落日寒江上,吴舟挂短篷。荻花连岸白,烛影傍人红。大泽眠鸥鹭,晴天响雁鸿。焚香祝奇相,愿借一帆风。”
众人准备鼓掌,艄公突然高歌吟唱:“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天边弯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众人愣住,齐道:“朱皇帝的诗句,帝王霸气,堪称一绝。”艄公笑道:“身份地位不同,意境气魄差距。一个气势磅礴,一个小家碧玉。不可同诶耳语。”金榘笑道:“艄公满腹诗文气自华,我等羞愧。”艄公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长年累月长江行走,黄金水道畅游,耳濡目染也被千年文人墨客熏染。”晋芳道:“官场失意的李白顺江而下,被燕子矶的山色吸引后,登临矶顶,以石为樽,江水为酒,把酒问天,结果吞江醉石,为燕子矶留下了一个‘酒樽石’”。说罢吟诗一首:“临江峭壁不知数,第一玲珑燕子矶。拍水悬涯长剪剪,穿云乱石乍飞飞。草香断续来城阙,梵刹高低出翠微。截住洪流关地轴,分明形圣锁王畿。”吴擎吟诵:“石势浑如掠水飞,渔罾绝壁挂清晖。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
晋芳笑道:“只有敏轩原创,诸位引用他人。”船工道:“无论原创,还是引用,只要是诗都得算数。”船工的参与,仓内的气氛热闹纷繁。
到达安庆,先找一家小客栈住下,再去抚院。府丁看了公函,随口说道:“学子学试,这事儿归学院分管。还是先去那儿问问情况,学政大人李凤翥李大人。”
三人踅身来到不远处的学院,恰巧李学政路过,接过公函看了,说道:“昨天还正和巡抚赵国麟大人谈论此事,他关心你们迟迟未到。”吴擎给与解释,水路行走缓慢,耽误时间。李大人笑道:“按时准到就好。”接问。“哪位是江宁推荐的全椒吴。”吴擎用胳膊碰碰敬梓,敬梓方醒悟。没等说话,吴擎指指敬梓代答。
李学政侧过头,打量敬梓一番。这是一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修长单薄,弱不禁风。一件半旧的长衫罩在外面,显得空荡,一眼看出是个寒酸的读书人。李学政笑道:“全椒吴是江宁推荐,安徽的学子在金陵响名在外,墙内开花墙外香难能可贵。失职惭愧。”接问,“全椒吴家门显赫,书香门第,怎的搬迁江宁。”吴擎准备代答,李学政摆摆手:“有所耳闻,《移家赋》又写得清清楚楚。还是吴先生亲口说出,方的相信。”
敬梓道:“奶奶刘氏安人祖籍江宁,父亲修学也在江宁,江宁可以说是第二故乡。家庭破落,换个地方也好改变心情。”
敬梓回答简明扼要,吴擎悬吊嗓门的一颗心方才放下。他真担心不善言辞的敬梓说出破绽。李学政笑道:“江宁巡导唐时琳,学台郑江力荐,说你风流才子,文章大好人大怪。今日见得本人,干练精明,不像文中所说,迂腐呆板,不食人间烟火。”
李学政第一次见面,印象良好,赞口不绝。吴擎暗中为堂弟祝贺。印象分重要,不然怎会在秀才档上停摆,造成以后三次院试,无果而终。李学政道:“江宁力荐,可见你的学识非同一般,因为名额有限,才荐回安徽初考。”接道,“你们先住下,准备准备,两天后抚院组织一次初选,取得名次再进京廷试。”
吴擎脱口问道:“参加抚试人数不少吧?”敬梓道:“管那多闲事干嘛,真才实学,试卷上见高低。”李学政见敬梓这样狂妄,不但没反感,反倒赞道:“全椒吴果然气度不凡,超凡出众。有这样的底气,不会令我失望。”
走出学院,敬梓看看天气还早,回客栈也没甚事,提议去江边走走,虽然坐船江中行走数日,只看见两岸的风光,省会初到应该观赏江城景致。吴擎道:“火烧眉毛,也不知道着急。抓紧时间预备应试。”敬梓反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应试更非一蹴而就。你们回客栈,我一人去江边走走。”说罢向江边走去,晋芳道:“我愿陪伴而行。”
两人沿着江岸走动,不多时看见江畔有一座古刹,敬梓惊喜:“想必就是赫赫有名的临江寺和振风塔了。”晋芳道:“原来你是有的放矢,特意参拜名胜古迹。”说完坏坏一笑。敬梓明了,忙作解释:“绝无他意,来到一地总是要观光特色绝境。”
振风塔实乃文峰塔,始建于明隆庆二年(1568)。是为振兴安庆府文风而建。在明代以前,安庆府没有出过状元,文风凋敝。自建成振风塔,安庆府境内文风昌盛。崇祯十三年就出进士数人。
敬梓兴趣陡增,快步走到古塔前围塔观望。塔,砖石结构,七层八角,一百六十八级阶梯,每一层都有自己对应的名称。第一层:一方雄镇,第二层:二水遥分,第三层:三极垂光,第四层:四大皆空,第五层:五妙境界,第六层:六朝遗胜,第七层:七级浮屠。
登临眺望,龙山雄峙,大江壮观,江城如画,敬梓忍不住吟诗一首:“长江**此咽喉,吴楚分疆第一州。峰色晴开天柱晓,涛声夜送海门秋。……”刚出口吟诵,晋芳打断:“田间老人的诗句,与振风塔也不相吻合。”敬梓道:“乡间乡土自然想到自家人,要说贴近还是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晋芳张口言道:“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言罢两眼直愣愣望着他,欲言又止。
敬梓没理睬,离开振风塔,走出临江寺,直往一家酒馆走去。晋芳叹道:“李白斗酒诗百篇,敏轩无酒不吟诗。”
酒馆十分简陋,除了灶台和一张残缺不全的八仙桌几条板凳,图空四壁。天近晌午没有客人,老板待在灶台前冲盹。听见脚步声,迅速站起,看见两个穿戴简陋的读书人,便知进省城赶考的举子,嚷道:“两位先生来点什么?”敬梓道:“一壶酒,两个下酒菜。”
老板忙乎起来,边忙边说话:“两位一看就是读书人,参加博学鸿词科试吧。”酒菜端上桌。敬梓忙不迭斟满酒,和晋芳对饮起来。三杯酒下肚,敬梓像打了鸡血。顿时精神起来。
晋芳趁机说道:“省城一游,临江寺振风塔光顾,敏轩应该留点东西念想吧。”老板一旁听的真真切切,拿来文房四宝伺候。“请先生留下墨宝,权当这顿饭钱了。”
敬梓站起身,在门前行走盯视振风塔思忖一会,来到案前,蘸墨挥毫:“科试宜城逢春夏,振风遥俯江练鯊。一屡暖风进浮屠,吹开蕊蕾艳百花。功名好似春江水,镇伏水妖福万家。”店家拍手叫绝:“字字珠玑。有先生墨宝,小店还怕不来顾客。”
晋芳赞道:“好诗,只是……佛系十足。”他拉住敬梓的手,一气儿登上振风七层。“讨好口风,填上末尾两句。”敬梓笑道:“留两句空白,给后人补上。”晋芳自知之明:“我要有你的才华,还劳驾费口舌。狗尾续貂,贻笑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