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消渴病重放弃博学廷试

抚院科试结束，吴擎迫不及待，询问敬梓考得怎样？敬梓道：“抚试结束，轻松一半，下面应该考虑游玩那些地方。”吴擎愠怒：“孺子不可教也，你的心目中多想想正事儿，别老是惦记吃喝玩乐。博学鸿词背水一战，别无选择。”吴擎要求敬梓把抚院试贴，《赋得云近蓬莱常五色抚院取博学鸿词试帖》背诵一遍给他听听。敬梓道：“试考已经结束，考的好坏，听天由命，无回天之力。”吴擎道：“口口声声改邪归正，到正事上还是这么拉胯。”敬梓被逼墙根，只得将抚试贴背诵一遍：

“龙楼朝日丽，凤阁瑞云翔。肤寸看初合，觚棱倏已光。氤氲含綵仗，叆叇映旂常。白鹤春风满，轻鳞淑景长。纪官宜殿陛，为雨润农桑。五色兼三色，千秋捧圣皇。”吴擎点头认可。

皇榜出名，列出三甲，榜首敬梓，吴擎晋芳都在其中，三人都将参加京城的廷试。共同的愿望，圆满达到。吴擎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这位桀骜不驯的堂弟。博学鸿词科的入选，这是他科举取士唯一通道，如果不竭诚努力，可能这一生都没有希望。到达宜城，不是分秒必争，复习功课，而是游览名胜。回到客栈，吴擎把晋芳拉倒一边问明情况。晋芳如是说了，吴擎要晋芳把歌咏振风塔那首诗，在重复一遍。晋芳唱咏一遍：“科试宜城逢春夏，振风遥俯江练鯊。一屡暖风进浮屠，吹开蕊蕾艳百花。功名好似春江水，镇伏水妖福万家。……”吴擎洗耳静听，咏振风塔诗听完后，追问：“还有两句没说出。”晋芳道：“只有六句。”吴擎将敬梓叫到跟前：“歌咏振风塔，为啥还丢下两句。”敬梓不以为然：“两院科试结束后，再补上。”

吴擎怒斥：“能够推荐参加预试，决不能三心二意。决心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以死相拼，才对得起死去的先人。”敬梓道：“什么时候堂兄也变成婆婆妈妈。”吴擎道：“恨铁不成钢。诗如其人，还没上阵，就给自己留下退路。”

直到皇榜出示，吴擎一颗悬吊的心才放下。长长吁口气。：“两位伯父在天之灵也能瞑目。”

三人准备回南京继续参加两江督院的预试，官府来人通知三人，巡抚大人赵国麟要接见入选的学子。进入巡抚议事厅，安徽这次入选推荐的学子，总共加在一起才六人，全椒占据半壁江山。

赵巡抚对全椒的学子偏爱，邀请到身边坐下，对敬梓瞅视一番笑道：“这位先生想必就是全椒吴了，敬梓点点头。”吴擎抢前搭话：“他就吴敬梓，撰著《移家赋》就是他。”赵巡抚笑道：“文采出众，才思敏捷。《移家赋》可与《上林赋》媲美。司马相如运气洪福，直达天子龙案。你的运气也不错，得到江宁训导唐时琳、学台郑江的赏识，举荐到安徽巡抚。我拜读了，家门不幸，中道败落。文笔优美，感人至深。尤其移家后，居住秦淮水畔。对金陵美景的描述，可以说徜徉于六朝遗迹之中，伤今悼古，抒怀咏志，难怪江宁两位大人，竭力保荐。”说着吟诵一段，“金陵佳丽，黄旗紫气，虎踞龙盘，川流山峙。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学政李凤翥接着吟诵，“六朝古都，王公聚集。买房寓居，终老在此。楼外花明，帘前日丽，竹院风清，纸窗雪霁。”

赵巡抚笑道：“全椒吴当之无愧，实至名归。安徽的一流大才子。不过……”话锋一转，欲言又止。李学政接道：“赵巡抚给全椒吴留面子，本学政不会客气。药剂不猛，病根难除。坊间流传全椒吴：文章大好人大怪。希望这次京都博学鸿词廷试，得到天子皇上的赏识，为家乡人争光。”

吴擎拽拽敬梓的衣襟，低声道：“还不向赵巡抚李学政致谢。”敬梓无动于衷。

赵巡抚笑道：“读书人不喜欢虚情假意，只要不给安徽人丢脸就好。”接道。“宜城一行，全椒吴不给省府留点什么。”晋芳明了。

赵巡抚真心偏爱敬梓，索取墨宝。低声对敬梓道，“歌咏振风塔诗，献给两位大人。”敬梓道：“触景生情，脱口而出。没有斟酌修饰。”赵巡抚听见笑道：“随性自然最好，”随吩咐安排文房四宝。

敬梓来到案前，酝量一会情绪，泼墨挥毫，一挥而就。

“科试宜城逢春夏，振风遥俯江练鯊。一屡暖风进浮屠，吹开蕊蕾艳百花。功名好似春江水，镇伏水妖福万家。五福图上论其功，江流顺势艳春夏”吴擎一字一句斟酌细听，末尾两句点出主题。这位表弟并不呆傻，知恩图报。

赵巡抚李学政看了，拍手叫绝。赵巡抚喜道：“既有歌颂之意，又看不出阿谀奉承。绝妙绝妙。装裱后就挂在抚堂接待厅。”

三人回到金陵，吴擎和晋芳就近租赁一件小屋，安心复习。

敬梓的消渴病症，越发严重，尿急尿频，咳嗽不停，人也日渐消瘦。他的肩上双重压力，不仅备考，还时刻想着修改他的《移家赋》。手抄本反响不小，名气斐然。金陵江淮两地的文人对全椒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杨意之荐，直通天子。他的《移家赋》虽然没有晓达天庭，起码引起两江督府的重视，荐举参与博学鸿词科，学院抚院两级预试，排列榜首。敬梓既不想错过预选的良机，也不想让《移家赋》遗憾在世间流传。时间赛过黄金，他恨不得，分秒必争。身体每况愈下，拖累后退。家中又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妻子叶氏背地默默流泪，急得没法只能劝解几句：“身体重要，这样没日没夜的劳累，人没了一切皆无。”

钟鸣鼎食，穷奢极侈的敬梓体味到贫穷的滋味。年轻时读到司马相如的诗句，贫乏淡淡，无以为然。经受挫折，深陷谷底，再回想司马相如的遭遇，感同身受。“不工封禅之书，聊作美人之赋”敬梓与司马相如同是患上消渴病，同样落魄。同样有贤妻相伴，同样写作名赋。故有同样的愿望，达之天子，重整辉煌。

敬梓能够夜以继日的坚持，全凭着毅力和恒心。亲朋好友也给他无穷的力量，金陵对他来说，只是过路客，但是好客的金陵人并不外见。搬进秦淮水亭那天起，房东邻居浦沅看出他的才华，竭力拉进文乐惠。一场“文坛祭酒”使他名声大振，吸引众多粉丝和崇拜者。王溯山其中之一，还有出行的两位画家史铁力、王宓草。这些人都是慕名拜访。当他们看到全椒吴的名气和家境，出乎意料，怜悯同情油然而生。差三隔五稍米带面接济。

敬梓安庆抚试载誉而归，取得魁首的名次，这些文友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好似自己皇榜中魁。至于籍贯如何，归档何方并不重要。他们已经将吴先生纳入江宁人。

“著书仰屋差自娱，无端拟献金门赋。......秋风襆被返白门，窗外寒潮退旧痕。兰台家世千秋重，艺苑文章四海传。”

王溯山闻讯吴先生回归，第一个来到秦淮水亭。敬梓消渴病发作，躺在床上休息。王溯山惊讶：“先生一趟安庆怎么病成这样，举试耗精费神，先生拼了老命才获得殊誉。督试在即，你应该找名望郎中，加紧调理，准备再战。”叶氏一旁唉声叹息，无奈神态。

溯山没多言语，转身离去，不多一会带来一名上年纪的郎中。诊脉看相忙活一气，说出敬梓的病情，消渴症中晚期。溯山道：“督试在即速效缓解，应付这场督试后，再慢慢调理。”郎中道：“尽力而为吧。”

到了督试这天，敬梓的病情没见好转，行走困难。叶氏见状要求放弃。溯山道：“说得容易，千载难逢，再说双脚已经跨进科举的大门，就是爬也要爬进督试的大门。”

这时吴擎晋芳已经赶到，征求敬梓的意见。吴擎不停为敬梓打气：“顶多半天的功夫，坚持一下，花明柳暗又一村。他相信表弟，只要努力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溯山道：“好在督试考场，离这儿不远，轮流背抬也能架进考场。”敬梓点头。

贡院位于秦淮河北岸，坐落大成殿、明德堂、魁星阁之中。众人的搀扶，早早来到督试考场。半天功夫转眼即到，敬梓坚持下来。

等到走出考场。吴擎迫不及待上前问道：“考得如何？”敬梓淡淡一笑，低声一字一句吟道“长乐钟声启，天门羽仗齐。深宫开户牖，秘殿俨榱题。瑞霭螭头丽，香烟鸱吻迷。芝房含旭日，藻并映晴霓。枫陛多鸣玉，彤廷半执圭。银青来复道，金紫向沙堤。但觉层霄近，还疑弱木低。红梁才语燕，绛帻又鸣鸡……”不待吟完，晋芳拍手叫好：“敏轩带病参试，不夺魁首，也列二三。”

成绩下来，敬梓吴擎晋芳同被荐举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廷试。敬梓经过一段时间调养，病情不但没没有好转，反而加重。郎中交待忌酒。酒是他一生最爱，嗜酒如命。宁愿家中断顿，也要喝酒取悦。金陵一些亲朋好友时常给与些接济，叶氏背地偷偷说，不要给银子，最好捎带食物，粮油米面日常用品。叶氏看管严谨，就是这样敬梓酒瘾上来还是有办法。

中秋之夜，金陵一派阖家团圆，品饼赏月气氛浓烈，大户人家年货摆上供桌，团圆饭早已备齐，孩子穿上新衣，大人摆上贡品，老人带着儿孙们祭月拜祖。小户人家简陋，贡品已经摆上，常规的几样小菜菜安排停当。等着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叶氏看着天色暗淡，才想准备中秋团圆饭。中秋饭很简单，朋友送来一袋米，还有些腊肉一锅熟。等到挖米时，米袋怎么找也不见踪影。叶氏追问，敬梓不得不说那袋米已经换成酒了。叶氏无语，坐在一旁默默流泪：“中秋饭吃什么，啃桌腿吗。自己不吃，可以饿肚子忍耐，敬月可不能敷衍。”敬梓羞愧道：“《移家赋》进入了尾杀青。酒憋子作怪，才思阻断，不得已而为之。”叶氏又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

王溯山及时赶到，他拎来一袋米，还有诸多腊肉。敬梓开玩笑道：“‘令节空坐愁，北风吹窗隙。’你怎么知道我断顿了？”溯山笑道：“先生嗜酒如命，酒馆老板说你多日没来光临。想必囊中羞涩。中秋夜怎的忍心让先生空坐对月。”

此时的溯山心里矛盾，既想取悦敬梓，又担心消渴加重，思忖再三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坛酒。敬梓顿时喜出望外。喜道：“堪笑谢仁祖（豫章太守）。，转向修龄索（指王溯山馈米）。入夜醉司命，陈辞多自责。今夜陪我一饮，明早推新文章。”

叶氏了解自己的先生，《移家赋》进入了尾工程，呕心沥血苦战数载。终于中秋鸿篇巨作脱稿问世。一时高兴，端起酒坛，斟满三碗：“借花谢福，同饮共庆。”溯山感激，给了他莫大的情面。敬梓一饮而尽。眼神凝瞩进入沉思，思忖一会咏诗一首：“‘平生我爱王摩诘，辋川图画妙入神。箧藏此图三十载，晴窗拂拭无纤尘。’”不待咏完，溯山接咏：“‘有时酌酒与裴迪，花枝草色眼中新。浮云富贵非所好，爱山成癖乐其真。’先生为我的画作题词，熟烂于心，恰如其分。知我也，非先生莫属。”

溯山道：“先生为我的拙画《左茅右蒋图》题诗，还记得吗？溯山可是铭记心间。‘几年卜筑板桥住，秦淮水色钟山树。木兰舟内急觞飞，杨柳桥边歌板度。’”敬梓接道：“著书仰屋差自娱，无端拟献金门赋。”两人高兴大笑起。叶氏一旁看着热泪盈眶，只有相聚其乐无穷。

督试在即，吴擎晋芳，提前来看望敬梓。见面大吃一惊，仅仅数月未见，敬梓瘦的脱型，皮包骨头。吴擎问道：“你的病情又加重了。《移家赋》可以暂放一下，全力备考。你一定双管齐下。甭说得了消渴病，就是好身体，也架不住苦熬。”晋芳道：“本木不可倒置，孰轻孰重，应该分得清。博学鸿词科，皇恩浩荡，增设举目。又是你诗词歌赋的强项，十拿九稳。学试抚试督试名列前茅，廷试一定榜上有名。这是你最后的机遇，一生的希望。博学取士，改变人生，不说多大荣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穷困潦倒。”敬梓笑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试考创作在我的心目中同样重要。《移家赋》进入了尾阶段，自己的孩子临盆生产，我能丢却一旁，不闻不问吗。”

吴擎晋芳都有同感，创作呕心沥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移家赋》鸿篇巨作即将诞生。敏轩能束之高阁，不闻不问吗。

溯山带来郎中：“先生进京赶考，请郎中诊脉瞧瞧病情。多抓些药，出门备用。”敬梓摇摇头：“心强命不强，这副身子太不争气了，京城只怕去不了……”

话音未落，吴擎晋芳溯山惊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吴擎愠怒：“你打算放弃？”敬梓反问道：“这种状态能进京赶考吗？只怕考场没进，昏厥倒地。”众人谈论着敬梓能否参加京城廷试，浦沅慌慌张张跑来，大声嚷道：“江宁巡导唐时琳唐大人来看望全椒吴。”众人一时慌乱出院门相迎。

不多一会唐训导由黄四郎李金星陪同，来到秦淮水亭。吴擎上前弯腰打恭行了大礼：“晚生吴擎叩见唐大人。”唐训导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吴擎道：“跟随全椒吴一道见过大人。”唐训导想起，问道：“全椒吴呢，抚试督试名列前茅，受学台都督的委托，前来送行。再接再厉，为两江民众再添光彩。”

说话间，敬梓从屋内走出，行了大礼。唐训导大吃一惊：“全椒吴抚督两场会试，怎么瘦成这样？”敬梓如是说了：“身患消渴病，体力不支。”唐训导忍不住笑了：“全椒吴崇拜司马相如，竟然一脉相承，一样的文采，出众超群。得的同是消渴症。‘尽解相如消渴，更添杜康沉湎，如出一辙。”

吴擎道：“敏轩一生两大爱好，创文嗜酒。”唐训导道：“虽然籍贯全椒，但能继承魏晋遗风，竹林气质。也算的半个江宁人。”敬梓道：“我奶奶刘氏安人就是江宁人。”

寒暄一会转入正题，敬梓道：“感谢唐训导的厚爱，病情自己最为清楚。这次廷试，全椒吴不能参加了。”唐训导大失所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三位大人委托我送行，就是对你给予无限希望，为江宁争光。”敬梓叹息：“难的三位大人器重，全椒吴实在不争气，学试抚试督试勉强参加。廷试望洋兴叹。”

对于博学鸿词的廷试，后人众说纷纭。一是挚友程晋芳著《文木先生传》：“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而家益以贫。”于是乡邻街坊传说敬梓，对科举抵触，自动放弃。二是作为当事人的唐时琳，受江宁抚督三位大人的委托，前来送行，所作《文木山房集序》所言：“余察其容憔悴，非托为病辞者。”敬梓是年秋，确实因病放弃了进京，参加博学鸿词殿试的绝好机会，而非装病推辞。

数日后，吴檠晋芳铩羽而归，无可收获。敬梓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两位仁兄可谓煞费苦心，刺股悬梁，凿壁偷光。论天资，人中龙凤，群中豪强。这样的人不也是无果而终。可见博学鸿词只不过哗众取宠，欺世盗名，给天下民众一种安抚。敬梓庆幸如果把精力孤注一掷，岂不两头落空。

晋芳显得有些颓废，精神不佳。吴擎测不然，黜落没影响他的情绪，不以为耻，反感为荣，增添一份虚荣。大加赞扬京城的奢靡繁华，紫禁城恢弘壮观。引发起敬梓的反感。在他洋洋得意时，敬梓冷不防怒怼：“阿姊居然贾佩兰(喻"功名")，踏歌连臂月初残。归来细说宫中事，村女如何敢正看!”室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嘘。吴擎接道：“不合时宜，贸然赘语。”婉转开脱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