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厌科举弃功名专心著书

博学鸿词科嘈闹一年多，有希望的没能去，能去的最终空手而归。吴擎晋芳还是心满意足。能够参加廷试，已经证明自己的势力。督抚保送举荐，凤毛麟角，精英人杰。即使铩羽而归，虽败犹荣。敬梓的感受则不同，虽然得到江宁巡导唐时琳，学台郑江和安徽巡抚赵国麟的竭力推荐。冥冥之中，好像水中月镜中花，空泛泛被一只无形手摆弄，没有一点踏实感。博学鸿词摒弃八股模式，灵活发挥。敬梓曾设想过，如果不是消渴病发作，坚持和吴擎晋芳一道廷试，也难说登榜中第。它就是皇帝老儿设计，欺骗天下的一个圈套。鼻尖上抹糖，看见吃不着。博学鸿词和“文字狱”，软硬兼施的两招，专门针对那些心怀叵测的汉民。明明知道是个坑，还是往里钻。白白耽误一年多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感激江宁训导唐时琳、学台郑江和安徽巡抚赵国麟的荐举之恩。“人生知遇真难得，挥手别君泪沾臆。”

吴擎晋芳在敬梓的陪同，游玩金陵名胜古迹，八大景观。此时的敬梓，名声大噪，金陵的一些诗人、词客、书家、画士。还有王侯、官吏、商贾、布衣、和尚、道士、歌童、慕名拜访。特别《移家赋》问世，抄写传阅。诗坛歌社，讨论切磋。

唐训导姗姗来迟，一见面毫不客气质问：“《移家赋》广为流传，妇孺皆知。交代你的话怎么给忘记了。”敬梓忙做解释：“病情加重，修改迟缓。没等杀青，就被文友劫走。惭愧惭愧。”唐训导道：“学台督学郑江郑大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看后大加赞赏，交口称置。反倒责怪我消息闭塞。”敬梓难堪，连连道歉：“都是诸生考虑不周，给大人带来被动。”唐训导道：“出其不意，意外惊喜。学台督学郑江不但没责怪，反倒如获至宝，当即如饥如渴，大声朗读，不住夸奖全椒吴，功底扎实，才华超众。尤其对金陵古都的描述，可谓精彩绝伦。”接着咏诵起来：“‘金陵佳丽，黄旗紫气，虎踞龙盘，川流山峙。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辞藻华丽，气度恢弘。六朝古都的神韵，淋漓尽致表达出来。”

敬梓道：“全椒移居金陵，小城进入古都，好似井底之蛙。跳出井沿，被花花世界惊呆。追本溯源，寻根究底，顺其自然而已。”唐训导道：“郑学台还对你惋惜，多么好的才学，没能进京一展宏图，错过机会，失不再来。”敬梓请求：“拙作《文木山房集》，在真州付梓刊印，烦恼唐大人赐序一文。”唐训导欣然答应。晋芳也应承写一篇《文木先生传》。吴擎笑道：“你两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为敬梓写传记，最为恰当，不二人选。”

嘈嘈闹闹一场博学鸿词试考结束。

敬梓此时心静如水。如果说此前他还心存疑虑，对功名一丝侥幸，吴擎晋芳徒劳而返，他的心彻底冷落，从此关闭功名利禄的门窗，开始一心创作。少年时代他就梦想，以家世为背景，自己为线索，所见所闻真人真事为原型，创作一部儒林展示图。长时间的酝量，时机成熟。功名彻底消失，《文木山房集》基本完稿，空挡间隙，正是创作宏篇巨作最佳时机。

敬梓突然想到，这段时间没见着吴烺的身影。叶氏嗔怪道：“还好意思问呢，家中丢失半大孩子，十数天了无动于衷。”敬梓反倒责怪：“离家出走也应该说一声，免得担惊受怕。”

敬梓病重 决定放弃京城廷试，一门心思专注他的写作。当晚爷俩难得坐在一起，促膝谈心。他把写成的《文木山房集》手稿捧出叫吴烺看看，提出自己的看法。吴烺以前断断续续，粗略游览。这次父亲郑重征求他的意见，说明父亲不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而是平起平坐成年人，也是一份尊重。吴烺花费两天时间从头至尾认真细看一遍，提出中肯意见，赞美意见溢于言表，充分肯定。“《文木山房集》集聚父亲半生的心血，手抄本流行不是长久之策，如果付梓刊出，不朽著作。”

敬梓脸色阴沉：“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入不敷出，家无隔夜粮，难以温饱。文集刊印，巨资费用哪里拿出。先把稿件完善，刊印日后从长计议。”敬梓不愿纠缠不开心的事理，转移话题。“下步准备创作一部鸿篇巨作。”吴烺感兴趣。敬梓把构思大纲粗略说了，吴烺持反对意见：“科举受阻，功名无望。只能说明你运气不佳。性格决定命运，苍天没能眷顾到你。儒林群丑描写出来，想过没有，外人怎么评判。”接道：“吃不着葡萄说葡糖酸，反唇相讥。”敬梓道：“不经风雨，哪见彩虹。梅花出自苦寒来。家庭一场变故，天堂跌落谷底。才会有这样深刻认识。”吴烺道：“大力支持《文木山房集》的成功。对长篇巨作《儒林外史》的创作，保留意见。”

爷儿俩不欢而散，第二天吴烺悄无声息离家出走。临行和婶娘叶氏说一声。至于去哪，到什么地方。吴烺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穷人家的孩子，行动自由惯了。

吴擎晋芳准备打道回府。耽搁这长时间游荡在外，也该回去。并邀请敬梓也一道回老家看看。敬梓犹豫不决，消渴病时好时坏。近来郎中调理，似觉的身体好转。他看看身旁的妻子，叶氏道：“我没有阻拦，看我做啥。”敬梓道：“这些日子多亏夫人的精心照顾，病情遏制，有所好转。”叶氏道：“郎中怎么交代，猫尿以后少喝些，按时睡觉休息，消渴病能够控制住。”吴擎晋芳心理明白，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移家南京三年多了，故土难移，也该回全椒看看。只是亲朋好友相聚一起，狂饮醉烂在所难免。

敬梓道：“青山不老水常流,故土难离梦中留。情谊永恒天地远,只将岁月伴吴钩。”道出心声，期盼重返故乡。

恰巧这时，全椒一位好友，儿时玩伴沈五找上门来。众人看见惊奇。：“你怎么找到这里？”沈五叹道：“敬梓移家金陵来过一次，可惜给忘了。只知大致方向，秦淮河边。找的好苦，转圈儿寻找迷了方向。害得我奔波一整天才找到这里。”吴擎问道：“无事不登八宝殿，你找敏轩甚事？”沈五嗔怪道：“家乡来人，也不知道倒碗水喝喝。”叶氏蒋一碗温水送到手中。沈五一气儿喝了。

同乡好友郭肇鐄是个文静内向的青年，尊经阁跟随梦庵先生读书，不显山不显水，名不经传。梦庵先生不看好，多次说他，进尊经阁读书，只是凑个人数，科举进士不可能的，顶多混个秀才。肇璜不生气，表面故作镇静，若无其事。暗中下足功夫，以翻倍的时间，勤奋好学。人的印象一旦形成模式很难扭转，在梦庵先生的眼里，敬梓和肇鐄就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敬梓调皮捣蛋，放荡不羁。梦庵先生不但不严加管束，反而夸奖聪明伶俐，见眼生色。同样的事到了肇鐄这儿，一样话两样讲。烂泥扶不上墙，窝囊废一个。

肇鐄茶壶里装饺子，心里有数。他不计较，出水还看两腿泥，笑到最后才算胜利者。他处处拿敬梓做镜子，非得要比敬梓高出一头，给梦庵先生一记耳光。带上有色眼镜的人岂能轻易改变他的看法。比如诗词歌赋杂学六艺是他的强项，与科举应试风马牛不相及。作为兴趣爱好偶尔玩玩倒无妨。敬梓把它正事来做，常常用来故弄玄虚卖弄风骚，本木倒置。梦庵先生不加以制止，还赞扬他的天赋。博览群书，纵横古今。潇洒风流，寄情山水。肈鐄跟后面学习，以抬高自己的素质。梦庵先生竟说他东施效颦华而不实。同样的事得到两种评价。

肈鐄深知他在梦庵先生的眼中，木讷呆板，愚蠢笨拙。唯一的办法只有在科举道路上一鸣惊人。肈鐄做到了，与敬梓的同年取得秀才。当他向梦庵先生报喜时，梦庵先生不足为奇。秀才只是一脚踏进科举的门槛，摘去白丁的帽子。敬梓宜家南京，忙着创作和博学鸿词的应试。肈鐄安下心一门心思，按部就班参加州试府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考上举人。坊间话说，进入取士的边缘。他比敬梓高出一帽头。报喜的那天，梦庵先生终于用正眼瞅视。“不用激将法，你也不可能进入仕途。”人嘴真是两溜皮，反正都有说法。

肈鐄不计较这些，科举取士这是郭家的荣耀，门庭生辉。官宦巨商，乡绅名流不约而同，三五结伴前来祝贺。郭家从一个世俗小户一跃而为跻身名门望族。这种杨名耀威的举动，肈鐄怎可错过，他听说同窗好友吴擎晋芳铩羽而归，和敬梓同聚金陵，安排沈五带着亲笔信，前往邀请。

吴擎看了亲笔信对视晋芳一眼，心照不宣。晋芳道：“肈鐄的喜期真是不凑巧我们在金陵还有些事要办，不能按期赴约。”吴擎道：“廷试虽然空手而返，抚督大人的厚爱之心，还没谢答，如果不声不响走了，大人大量不会说些什么，良心上总归要受到谴责。”敷衍推脱。

敬梓则不然，忍不住道：“发小学友，功名在身，这是一件庆幸大事，作为乡邻岂能不去的道理。至于谢意，敏轩日后会代替你们登门致谢。”书呆子就是书呆子，一根脑筋直通到底，不会拐点弯，迂腐到竟然不知屎香屁臭。敬梓抢先表态，晋芳只能圆场：“敏轩说的也对，家乡喜事，共庆同欢。”

敬梓移居南京，三年多无时无刻不想念家乡全椒，那里虽然留下不好的名声，外因内在都有因素。敬梓总结经验，内因起的作用极大。别人围炉茗茶聊天，时闻磨药捣衣；而自己竟然以酒消愁，沉迷读书乐趣。诗酒好客，挥霍无度。又无生财营生的技能。乡俗不容人，但他依然没有半点怨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全椒的山水哺育了他，刻在心里，溶解血液里。一次梦里重回家乡，一批亲朋好友聚集一起，喝酒吟诗，酣畅淋漓。对了是第二次郊野诗会，吴擎金榘金两铭，程廷祚程晋芳，还有一些，要好的乡邻文友。第一次郊野诗会结束，敬梓伤感：何年何月再进行下次。吴擎笑道：单等榴花红艳时。他大叫一声好，把身旁沉睡的妻子惊醒。

敬梓的思乡之情日益加重，时常一人发呆愣怔。还有一件只可意会，不能言说的事。窝在心里隐隐作痛。他的儿子吴烺自他娘陶氏死后，一直寄养在外婆家。现在已经长大**，父子两离多见少，感情淡漠。移家南京后，爷俩虽在一个屋檐下，离多聚少。也许家庭变故，加上这个不成器的老子，儿子和这个家，格格不入。即使爷俩坐在一起，也是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博学鸿词结束，该来的来，该舍的舍，闹哄哄一年多。平静的生活又将开始正常，家乡意外喜事，一来前去祝贺，二来也能满足重访故里的心愿。他猜测儿子吴烺，十有八九去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