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返乡寄情拜见娘亲岳母
敬梓意外到来,肈鐄喜出望外。肈鐄不抱希望,三十晚上打个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敬梓离开家乡三年多了,且又是迫于无奈,乡俗不容。衣锦还乡还有可能。博学鸿词未能如愿,不论病疾还是推脱,结果为零。落魄文人还有甚脸面回乡。敬梓从天而降,肈鐄惊讶差点掉了下巴,拳抱当胸,连连嚷道:“想不到,敏轩依恋旧情,大驾光临。”敬梓笑道:“发小同窗文友,占据哪条,没有意外之祸,都应该前来贺喜。”
肈鐄着实感动,吩咐沈五好生接待。
肈鐄十分看重敬梓,三天宴请乡绅邻里,一有时间都过来陪伴。间隙还一道拜谢梦庵先生。梦庵惭愧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眼昏花,没看清肈鐄后来居上,光宗耀祖。”肈鐄道:“先生用心叵测,不使用激将法,晚生也不会发奋读书,刻苦圣贤。”梦庵先生就坡下驴:“孺子可教也,庆幸庆幸。”
三天宴请过后,没想到肈鐄投其所好提出建议,遗园草堂再举办一次诗会,他来做东。敬梓当然同意,肈鐄写了请柬,除了原有成员吴擎金榘金双铭程晋芳,增加一些当地小有名气诗家词客。沈五跑了一圈,原有的成员没有一个回单,同口异声都说家中有事,没有时间赴约。显然都是托词。敬梓感到失望,观景抒情,借着诗会,也能发挥对家乡怀念的情感。沈五一直陪同敬梓,不但重游故地,还去了不少新地方。临走,沈五提出一个要求,说自己一个要好朋友,购买一幅画,请求敬梓在上面提拔。敬梓欣然同意。见面那天,闹出乌龙,持画者竟是全椒赫赫有名的大盐商,也是探花第的新东家派老板。
敬梓笑道:“都是熟人,干嘛绕转大圈子,直接了当省了许多事。”派老板道:“吴大少爷一直看不起商家,文商不同轨。故此请沈五先生做个搭桥。”派老板把画拿出展开,出自扬州八怪高翔之手,擅长山水花卉。晚年时右手残废,坚持左手作画,画作笔法简练,墨色淡雅。敬梓道:“得到高翔的画不容易。”派老板道:“沈五先生出面,重金购买,准备送给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卢大人。他听说我在全椒做盐商,点名道姓索要全椒吴的墨宝。吴先生移家仅仅三年,虽然功名无望,名气到是日益见长。尤其《移家赋》可与西汉文士司马相如《上林赋》媲美。原想专程去金陵一趟,登门求字。恰巧先生回来,省去不少时间。画上题字一取两得。”
派老板不懂文理墨脉,题字不在乎内容。敬梓略加思考,随手将送别沈五遂初诗奉上:“江南二月春风吹,江边杨柳千万枝。行人欲折不忍折,笼烟蘸雨垂绿丝。王恭张绪不可见,困酣娇眼如欲啼。攀条流涕桓宣武,何不移栽玄武陂。昔日幽燕轻薄儿,斫取柔条系斑骓。越溪春半如花女,祓褉牵裳怜爱谁。羌管声中伤别离,声声寄我长相思。”
沈五看了笑道:“吴先生就地取材,把金陵送别变成墨宝送人。”敬梓移家金陵不久,沈五专程来南京看望,敬梓十分感动,送到玄武处,赠诗惜别。派老板听不懂两人隐语,只见敬梓行云流水,错落有致,和花鸟画相得益彰。派老板拍手叫好,拿出一锭五十两纹银酬劳。
敬梓返程之前,吴擎、金榘、金双铭、程廷祚、程晋芳道别。沈五看出玄机,打探通听。几人不动声色,开了场诗别会。吴擎道:“敏轩移家三年,头次回乡探亲。经途有迹,踏石有痕。要为全椒留点什么。”双铭道:“遗园草堂办了两届,挚友相聚,何不再办一届。”金榘道:“遗园三易其主,不复存在。遗园草堂的名称完成历史使命。再使用不合时宜。”敬梓道:“言之有理,与日俱进。秦淮有文乐惠,石头城有金陵天台。咱们全椒也应该有个响亮的名称才对。”众人苦思冥想。
晋芳道:“学社名称,既不能土,也不能洋,体现全椒文士的遗风最好。”经过一番讨论酝酿,最后同意全椒学社的名称,以全椒道上口命名:“上口村夫。”
第二天众人来到西山游山玩水,直到旁晌,走进上口亭里坐下,摆上酒菜。酒过三巡。沈五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乡里乡亲,饮酒诵诗,行欢作乐,为什么不带沈五。”众人哑语。吴擎道:“肈鐄之前请过,敬梓没同意。现在致亲老友相聚,难道大张旗鼓,满城风雨。”沈五笑道:“半路杀出程咬金,横插进来,不会告知肈鐄的。”
沈五落座后,双铭接道:“还是老规矩,村夫倌带头。”众人的目光落到敬梓的身上。人虽移居江宁,根还在全椒,村夫倌的名头非敬梓莫属。
一朵乌云漂流,天色微暗,接着落下几滴雨水。六月天小孩脸,说变就变。敬梓将一碗酒喝完,才思敏捷,灵感爆发。大声吟诵:“湔裙村女集方塘,钗燄波光间日光。为听窃脂枝上语,相邀同赛马头娘。”
众人拍手叫好。廷祚道:“敏轩的文采果不虚传,出口成章。”吴擎道:“炒冷饭,翻烧饼。这首诗我记得清清楚楚,没说记错的话。属《全椒道上口占六首·其六》”晋芳笑道:“别忘了敬梓诗作小册子,是我们编抄的。”双铭道:“《移家赋》完稿,《文木山房集》也快完工了吧。”敬梓道:“回金陵集中精力再修改一遍,基本完稿。”金榘道:“《文木山房集》不再手工抄了吧,想想办法,拉赞助寻财源。最好刻印出来。正规出版,影响面也大。”如同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顿时泛起涟漪。
吴擎道:“说起容易办起难,刻印《文木山房集》需要多大一笔资金,你我谁能拿得出来。天方夜谭,痴人说梦。还是现实点。”一盆冷水浇头,刚发烧的脑袋清醒许多。一个个像泄气的皮球,憋鼓下来。
沈五吼叫一声:“大活人怎的让尿憋死。穷文人就因为‘穷’字增添光彩。有钱人谁做光彩。”晋芳道:“你说对了一半,文人是穷,光彩夺目。商人有钱,臭名远扬。”沈五道:“晋芳文人不愚,精明机警。有钱的商家个个都喜欢文人打扮,儒商自称,脸面光彩。书柜里高积如山,家中悬挂几幅字画,蓬荜生辉。儒商更喜欢和文人交朋友,名头越大越能衬托他的高贵。”
一语点破,茅塞顿开,点明方向。
敬梓道:“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垄;寄居百里,烟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 行吟憔悴久,灵氛告:须历吉日将行。拟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陈词敷衽;有娀佚女,弭节扬灵。恩不甚兮轻绝,休说功名。”伤心悲激,气戾愤慨。
双铭道:“求人不如求己,还是手抄本省事,一人一本,抄上十天半月。不多时日传遍两岸。”敬梓激动,泪水莹莹。
沈五道:“手抄本先于我一本,带去扬州宣传。”廷祚道:“参加上口村夫,一个不许偷懒,一人手抄十本。”沈五道:“抄那多干啥,关键人物送上一本。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晋芳道:“这么说沈五已经有目标了。”沈五道:“敏轩还记得令尊世交好友方嶟吗?”敬梓道:“令尊去世后,不曾来往,也停止书信。算是中断关系。要说有点音信还是前湖广提督革职归乡杨凯还有些来往,革职途径南京,小住偶尔见面。”沈五道:“扬州必须要去的,那里是官刊民刊基地,十行九梓。寓公宦宿不少,深居简出。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刊印基地,对文人的逸闻趣事格外关心。敏轩移家南京,金陵天台一场文斗,响彻两岸。官绅名流杨凯逢人便说,全椒吴是他的世交故友,因此水抬船高,一时门庭如市。”
敬梓道:“金石家什么时候练成江湖口才,本人倒觉得没有两样。穷困潦倒,食不果腹。”沈五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其山中。如果不是亲朋挚友的帮助,埋在地下的明珠,永远不会发光闪灵。”
沈五的话倒给敬梓不少启发,肚里的才学不展示出来,外人不会知道。展示需要宣传,刊印是文人唯一必经之路。只有成书装册市面广为流传,才能家喻户晓。古往今来,优秀的文化,不都是这样过滤筛选,沉淀继承下来。长期郁闷烦躁的心情一下解开症结,功名抛弃我,拒之门外。关闭一扇门,另起一扇窗。这样也好,专心致志干自己喜欢的事,一门心思创作。《移家赋》完稿,文木山房集基本成功。首先要付梓成书,发行出售,扩大影响。
心结打开,喜形于色,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回南京之前,金榘提示,难得回家乡一趟。吴烺也在全椒,来外婆家多日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看陶老夫人。敬梓沉思片刻为难道:“原就有这种打算,回老家一趟不容易,顺便去外婆家,看看岳母。如果儿子在的话,顺便带回去。外婆家……。”
陶母对这个女婿一直不看好,提亲的时候就反对,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保持沉默。陶嵌李问道:“怎么不说话,好坏总要表明态度。”陶母道:“我说话管用吗?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屎没到屁早放出去了,怀胎还在肚里,就定下的‘箩窝亲’。”嵌李道:“那不是一句玩笑吗,谁知两家竟是一男一女,一语成谶。霖起当真了。”陶母道:“孩子大了,我看他们秉性不投,兴趣各异,冰火两重天。将来成一家子,感情也不会太好。”陶母把许多话都咽回去。吴家少爷性格倔强,玩世不恭,不是省事的茬儿。陶二姑娘从小就是假小子,抓起放下,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针尖对麦芒,小日子能过得好吗。再说吴大少爷,优裕生活造就出手大方,一掷千金,奢**度。富不过三代,吴家前景堪忧。
尤其敬梓对乞讨女叶姑娘,关怀备至,时常背着家人偷拿些钱财接济父女两。时间长了,坊间风言风语。什么难听的话无中生有说出来。敬梓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吴擎不能不问。找到敬梓开门见山:“你是有家室的人,干嘛还和乞讨女叶姑娘藕断丝连。”敬梓恼火:“一个吃喝无忧的贵少爷,同情乞讨为生的父女俩,有什么不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残茶剩饭,送给穷人充饥,比糟蹋浪费强多了。”吴擎道:“问题不是同情穷人,而是你和叶姑娘同年相仿,男女有别。接触频繁,无事生非。”敬梓道:“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由得去。身正不怕影子歪,敬梓看不得穷人落难。”
流言蜚语传到陶氏耳中,陶二小姐读书人,知情达理没当回事。陶母多次提醒,自家的男人管束紧些,闹出事儿,自己脸面难堪。直到南京伺疾,传闻敬梓秦淮河吃花酒逛窑子。陶氏半信半疑。威逼:“说句实话,到底去没去,秦淮河吃花酒逛窑子。”敬梓道:“吃花酒有这回事,清凉山下一批文人好友,相约而行。逛窑子一事,苍天在上,敬梓发誓,绝无仅有。”
陶母还是有眼力的,婚后的生活不出她的预料。夫妻感情不和,生活情趣大相径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陶氏也不愿回娘家,陶母早把话放出去,你是先甜后苦的命,这样的男人嫁不得,现在退嫁还来得及。二姑娘思忖再三,也许世俗猛如虎,最后还是不同意。
小日子勉强能过下去,苦就苦在孩子。第二年陶氏怀孕,生下一男孩。孩子是无辜的,吴家又是天灾不断,人祸链接,导致陶氏早逝。陶母果断决定,把外孙吴烺接到身边抚养。
吴烺和他爹不一样,脱胎换骨,从小就懂事,也许无娘的孩子,失去母爱。不光主动帮助外婆做事,一有闲空,捧起书本认真学习。外婆痛爱,叫他玩会儿。吴烺总说:“从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吴烺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父亲不成器,视为“子弟戒”。儿子不走重归路,做出另番样儿,为吴家争口气。自幼勤奋读书,少时出外投师访友。手抄《十三经注疏》,考订字义颇详,又精学天文历算,业内称他官中书,能数学,著有《周髀算经图注》。天生的基因,也爱好诗歌。
生个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敬梓欣慰,父子连心。当他得知弱冠的儿子,求学上进不辞辛苦,爬山涉水,遍访高师仙人指点。客居旅店写下:“旅馆宵无寐,思儿在异乡。高斋绵雨雪,岐路饱风霜。莫诧时名著,应知客思伤。屠苏今夜酒,谁付汝先尝。”的诗句。对儿子既心痛又愧疚。日日盼望儿子的回信,哪怕只言片语。微小的愿望一直没有等到。直到敬梓逝世前三年。乾隆南巡,迎驾献赋,才赐吴烺举人,授内阁中书,时年32岁。在他编写《杉华集》,才发现思父的诗作:“饥鸟飞去复飞回,苦忆慈颜在夜台,荒冢一杯新雨后,白杨萧瑟夜台开。”这是后话。
敬梓心中忐忑,说出疑惑:“我去看望,他们若不理睬岂不狼狈难堪。”金榘道:“你们父子就这样相持,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做父亲对儿子,有什么不能原谅的。”敬梓沉默。金榘劝导道:“父子哪有隔夜仇。年轻人火旺,做父亲的包容大度,退让一步海阔天空。”敬梓道:“在金陵他那凶相历历在目。老话说,天下无不是父母,对待亲生父亲竟然穷凶极恶。”金榘不怕得罪人,直指要害:“你难道没有一点褒贬?不思进取,放荡不羁。消渴病这样严重,仍然嗜酒如命。不为自己考虑,妻儿总要记挂心上。”
敬梓去一趟西河沿陶宅,看望岳母和儿子。岳母对敬梓的到来,谈不上欢迎反对,态度冷淡。娘家毕竟外孙的寄养地,看儿子天经地义。对于吴陶这门亲事,陶母始终持反对。女儿去世,外孙**,提到这个二女婿,陶母仍然怒气难消。他把女儿的死亡,归咎这个不成器二女婿身上。大少爷的性格,狂妄不羁,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
陶母的眼光尖刻锐利,大少爷天生自带,心思要用在正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取士,那是至高无上。这位姑爷倒是不笨,小聪明用到旁门左道。成天和一般酒肉朋友混在一起,吃喝玩乐,风月情怀。不善理财是他天生的缺陷,挥霍无度后天养成。加上兄弟反目,族人纷争。好端端的望族,顷刻间大厦倾倒。苦命的女儿没有享过一天福,一命呼也。陶母不忍心外孙受苦,主动接受。一转眼十多岁了,外婆家成为他留居之地。比他那不成器的父亲好似百倍。
敬梓回乡参加郭肈鐄的庆贺,陶母原以为首先要来看望儿子,他倒好了,吃喝玩乐占据上风。要不是连襟金榘提醒,看儿子也许会忘了。陶母简单预备几个菜,大场面还是要顾住。叫大女婿金榘带上儿子金兆燕陪客。
场面很尴尬,岳母和二女婿敬梓,无话可谈。乌鸡斗眼,格格不入。敬梓和儿子吴烺,接触太少,行同路人。根本谈不上情感。金榘夹在中间,左右逢源,不使场面尴尬。金榘斟满酒,先敬岳母,再敬敬梓。不料吴烺阻拦:“父亲消渴病你不是不知道,礼节酒就免了。”敬梓难堪,儿子竖呛呛一个大小伙子,不能不给面子。笑道:“敬你外婆总算可以吧,外婆为你吃了许多辛苦。”吴烺道:“嗜酒如命,就那么贪杯吗。”兆燕道:“人生难的一嗜好,姨夫一生都这么过去了,到老了能改变吗?”金榘道:“出窑的砖,问世就定型。江山好移,秉性难改。”
敬梓问吴烺近来读些什么书,吴烺道:“与科举相关的书,将来立志为吴家重振辉煌。”敬梓欣慰。金榘笑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咱们家的兆燕却步二姨夫的后尘,对科举不感兴趣,倒爱上诗词歌赋旁门左道。”
敬梓道:“《文木山房集》如若付梓刊印有了眉目,你们有时间金陵多跑跑,参与编辑勘校。”
父子关系缓和,金榘将一个纸团塞进吴烺手中,打开是父亲给儿子写的一首诗:《病中忆儿烺》:“自汝辞余去,身违心不违。有如别良友,独念少寒衣。病榻茶烟细,春宵花气微。邮亭宿何处,梦也到庭帏。”敬梓得知儿子吴烺年方弱冠,就独自外出寻师访友,求知如渴。担惊受怕胆战心惊,不久大病一场。离愁与病苦同时折磨着他,他视儿子如良朋,人各一方而心灵相通,期待着梦里相会。
吴烺看完眼圈发红,沉默不语。
岳母陶氏脸色一直阴沉着,直到敬梓离开陶家,没开过一次笑脸。
第二天敬梓回金陵,沈五执意要相送到秦淮水亭。敬梓感动赠诗一首:“金石同交谊,相思涕泪流。如何三载别,不遣一宵留。侯馆迎征雁,津亭闻暮鸠。独怜江上月,双照故人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