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参合陂
寒风宛如一位冷峻的画师,以凛冽为笔,在参合陂的群峦间肆意泼墨。它剥去山林的层层葱郁,只余下枯黄与灰褐在天地间晕染。那些残存的叶片如同冻僵的蝶,在枝头簌簌战栗,偶尔挣脱的便在空中划出最后一道枯色的弧线。光秃的枝桠则像无数痉挛的手指,在铅灰色天幕上刻下焦灼的抓痕,每一道纹路都凝着大地的叹息。往昔澄澈湛蓝的天空,也被北风涂上了阴沉的灰霾,厚重而压抑,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将这方天地彻底吞噬。
冰封的湖面,波澜不再。曾经欢快跳跃的浪花,如今被北风禁锢,湖面被厚厚的坚冰封印,冰层之下,往昔灵动的鱼虾早已没了踪迹,只留下一片死寂的黑暗。冰面上,纵横交错的冰裂纹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蔓延至视线的尽头,仿佛是大地皲裂的伤口,无声诉说着严寒的残酷。四周的群山,被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却丝毫没有纯净圣洁之感,反而因那积雪的冷白,更显荒芜与孤寂。
风裹挟着铁锈味的雪粒,抽打在参合陂嶙峋的山岩上。被秃鹫啄空的颅骨卡在冰封的裂隙间,空洞的眼窝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穹。慕容垂的皮靴碾过冻土时,能听见碎骨在冰层下发出细密的脆响——那是去年深秋被活埋的五万大燕精锐,他们的铠甲早已锈蚀成褐色的痂皮,与冻僵的尸骸凝结成连绵的骸骨丘陵。
十二名萨满摇动着缀满狼牙的骨铃,赤足踏过冰面。他们用黑山羊血在雪地上画出盘曲的符咒,焚烧的艾草混着腐尸的腥气,化作青烟缠绕在参合陂上空。当戴着青铜傩面的主祭举起雕有狼首的牛角号时,整片山谷响彻着悠长的呜咽,惊起栖居在尸堆中的寒鸦,黑压压的羽翼遮蔽了残阳。
“以腾格里之名———”老萨满的骨刀划过白马脖颈,滚烫的鲜血如熔化的赤铜,在祭坛的寒冰上嘶嘶蒸腾。白马未发出一声哀鸣,它的眼瞳仍映着苍茫的雪山,仿佛早已预见这神圣的皈依。
“魂归圣山!”
老萨满的嘶吼在朔风中碎裂,化作无数低语,随着血雾升向铅灰色的苍穹。
十万燕军齐刷刷抽出弯刀,寒光映着雪原恍若星河倒坠。他们割破掌心,将血滴入盛着马奶酒的陶碗,古老的《阿干之歌》(注:阿干为鲜卑语兄长)从喉间涌出: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悲怆的旋律震得山崖簌簌落雪。
慕容垂俯身望向冰面,倒影里白发如雪,那曾挽弓射雕的右手,此刻却止不住地颤抖。
“取纸笔来!”他一声厉喝,挥毫泼墨间,字字如刀:
铁马冰河,雄关如障;
冷月孤帐,青丝成霜;
横刀八荒,敌血玄黄;
荒冢残阳,蔓草苍苍;
日月其迈,时露为霜;
烈士暮年,铁衣凝光;
参合陂冷,邺宫苔长;
金刀鸣匣,犹震四方。
笔锋未收,一阵剧咳猝然而至。几点殷红溅落纸上,如残梅绽开,转瞬便洇入墨痕深处。
“陛下,战场上找到了这个。”
近侍跪伏在冰阶下,双手托起那柄青铜匕首——高弼的遗物。剑柄缠裹的鹿皮早已泛黄,却依稀可见当年慕容垂用匕首刻下的鲜卑文:“同生共死”。他伸手接过,掌心触及剑柄的刹那,四十年前的锋芒突然刺穿记忆。剧痛自胸腔炸开,他踉跄着以剑撑地,喉间腥甜翻涌。
恍惚间,祭坛上的骸骨簌簌而动。尸山血海中,段容徽一袭素纱踏雪而来,鬓边那枚玉燕钗映着寒光———正是他当年亲手为她簪上的定情之物。
“阿干,你赢尽天下,可曾护住一片桃花?”她的指尖抚过慕容垂的护心镜,寒霜瞬间蔓延。慕容垂剧烈颤抖地咳出黑血,那些在雪地上洇开的暗红,如点点即将枯萎的梅花。他终于明悟———原来每一场凯旋,都不过是给参合陂这场葬礼,多添了一副挽联。
十万将士的恸哭、萨满的咒唱、寒鸦的嘶鸣,都在这一刻坍缩成刺耳的蜂鸣。当亲卫将老皇帝抬上铺着白虎皮的马车时,参合陂突然降下暴雪。鹅毛般的雪片裹挟着未燃尽的纸钱,在车辕四周盘旋成苍白的旋涡。他蜷缩在貂裘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半块断玉———那是段容徽临死前塞进他甲胄的诀别。
北行的马车在风雪中颠簸。忽然一阵狂风掀开车帘,慕容垂浑浊的瞳孔里倒映出幻象:十七岁的自己正策马掠过车窗,鲜红披风如战旗翻卷。伯父慕容翰的狂笑与发妻段容徽的呼喊穿透了四十年光阴,少年鲜衣怒马的身影撞碎在参合陂的断崖上,化作漫天纷飞的桃花瓣,每一瓣都映着战死的燕军面容。
“停。。。停下!”慕容垂挣扎着探出车窗,却抓了满手冰凉的雪水。护卫们听见垂死的君王发出幼狼般的哀嚎,混着塞外亘古的风声,久久回荡在参合陂的血色山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