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唳惊梦
咸康八年冬,宇文部紫蒙川城。
当慕容霸(注:慕容垂原名慕容霸)睁开眼时,寒风裹着草屑抽打在脸上。十七岁的他正趴在一所破庙的墙头,当金雕的阴影掠过断壁残垣时,慕容霸正屏息凝望。
两个时辰前,一支十二匹骆驼的商队正缓缓穿过包铁木门。风中,驼铃发出嘶哑的呜咽,城门上新悬挂的七颗头颅已覆满寒霜,呈现出死寂的青灰色——那是三日前被宇文归识破并处死的慕容部斥候。
“验货。”
守城都尉的弯刀“唰”地划开盐袋,慕容霸瞥见他甲胄上剥落的金漆——这分明是二十年前燕国官制的铠甲,甲片缝隙里还残留着辽东战场的箭簇碎屑。宇文部的贵族们至今仍穿着当年劫掠来的战利品。
就在刀尖即将挑开铁笼时,慕容霸屈指轻叩笼架。笼中的海东青突然振翅长啸,金翎翻飞间,惊得周围战马纷纷扬蹄嘶鸣。慕容霸趁乱将银币塞进都尉手中,这是四哥慕容恪临行时送他的安息铸币,边缘还留着当年火焚宫殿的烟痕。
驼队碾过冰封的泥泞,缓缓深入城区。慕容霸忽然鼻翼微动———在腐坏的牲畜内脏与冻结的马粪浊气中,竟嗅到一缕熟悉的辽东松烟香。车队应声而止,领队的商人叫做王车,他翻身下马,俯身贴近车帘低声道:“属下已探得建威将军(注:慕容霸的伯父慕容翰)的踪迹。此处暗哨密布,公子不宜现身,容属下先行试探。”
西市断墙下,几个乞儿正在撕扯半块冻硬的面饼。慕容霸微微挑开车帘,目光死死锁住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须发如蓬草般灰白,皱纹里嵌满污垢,面目难辨。当那人抬起手臂的瞬间,褴褛的衣袖滑落,露出臂上溃烂成沟的旧伤。那伤痕的轮廓慕容垂再熟悉不过:那是昌黎之战留下的印记,左臂被狼牙箭撕开皮肉,如今已化作狰狞的沟壑。
慕容霸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不过三年光景,当年叱咤辽东的阿塔(注:鲜卑语伯父)竟沦落至此,他喉结滚动,眼眶忽地一热。
西市的牲口栏飘着冻硬的马粪味,王车第三次将粟特银币抛向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当钱币再次滚过结冰的牲口槽时,这个乞丐突然抓起半截羊胫骨,在夯土墙上划出三短两长五道弧线,然后突然捶打左胸三下,浑浊的眼白倒映着城楼悬挂的狼头纛旗。“戌时?三更?“王车压低声音用粟特语试探。乞丐骤然直起身子,就在他张口欲答之际,巡城骑兵的马蹄声已迫至巷口,他双臂如苍鹰振翅般猛地一掀,破袖在朔风中猎猎翻飞——可未等骑兵转过街角,那佝偻身影已蜷回夯土墙下,仿佛从未动过。
巡城的骑兵自长街尽头踏雪而来,马鞭在寒风中炸响,惊得路旁蜷缩的乞丐们慌忙四散。王车不动声色地退入阴影,与马车窗帘后那道锐利的目光点头示意。一行人沉默地折返客栈,只在雪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很快就被新雪掩埋。
“可曾参透阿塔的意思?”慕容霸压低声音问道。
王车略一沉吟:“按我慕容部旧俗,捶胸三下对应上弦月相,平常奏乐时三短两长笛音代表“换地相见“,建威将军应当是戌时三刻,换个地方相见。”
慕容霸垂眸沉吟,少年清朗的声线里竟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父王本不愿我来,也不希望我与阿塔走得太近。最终允我前来,一是我执意要来,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父王如今既要借阿塔之力,又自觉亏欠于他…我来,便是代父王表明诚意…况且此次行动必须隐秘,慕容部与宇文部还未到正式翻脸之时。”
他目光转向一旁的鹰笼:“这海东青———是阿塔亲手驯养的。有了它,何愁寻不到阿塔?”
“明日你带所有人处理完货物便直接返回龙城,这里交给我。”慕容霸语气坚决,“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我独自去见阿塔。”
“公子岂能独自涉险?”王车急道。
“不必多言。”慕容霸抬手打断,“我自有分寸。”
暮色四合时,紫蒙川城的木栅墙最先吞噬了天光。三十丈高的松木尖刺在血色残阳中投下参差阴影,如巨兽獠牙般将城郭撕成碎片。戍楼檐角的青铜铃铎忽地一颤,惊起寒鸦三两只,黑影掠过宇文部狼头纛旗的瞬间,最后一缕斜照穿透织锦,照亮暗纹中隐现的北斗七宿——那是渤海国汉人工匠以命织就的星图。
日落月升,月明星稀,紫蒙川城的戍楼上飘来烤狗肉的腥膻。戌时梆子刚过三响,慕容霸的指尖已挑开海东青脚环的犀皮扣。那猛禽金喙间寒光一闪———半片羊脂玉珏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正是当年慕容翰握着幼侄的手,系在雏鸟绒羽间的信物。
“去。”少年掌心一扬,鹰食丸划破雪幕。海东青振翅掠起几片金羽,擦过戍楼翘檐的刹那,断裂的陶鸱吻正滴下三两根冰棱,在月色中映出细弱的银光,转眼便碎落在城墙下的雪堆里。猛禽在宇文部粮仓上空盘旋出三道凌厉的弧,突然折向城西荒冢,惊起满树寒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