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家宴
太尉皇甫真排众而出,花白胡须随着笑声颤动:“建威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那坛辽东老窖…”他故意晃了晃腰间算筹,“连本带利,该还三坛了。”
慕容翰双眼微眯,从怀中取出一块刻满符文的龟甲:“皇甫兄的算盘该换了。“龟甲上密密麻麻记载着数字,“宇文部今年的盐铁产量,可比你这老账房拨弄的算珠还要多三成。
阳骛捧出鎏金错银的震天弓匣:“此物也要物归原主。。。“
王舅兰建出来紧握住慕容翰的手,“姐姐在世的时候,就一直记挂大哥,现在你们兄弟相聚了,姐姐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这时一个少年从人群中跑出来,“大伯父,你还记不记得我了?”
慕容翰树皮般的脸上泛起笑容:“是小德吧,上次我见你的时你才跟猎狗一样高,就吵着要我学射箭,现在都长那么大了。“
青铜兽首灯树将十二重锦帐映得流光溢彩,慕容皝斜倚在豹皮王座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叩击着瑟瑟石镶嵌的案几。殿角羯鼓骤响,十六名戴着金雀翎面具的舞姬旋入殿中,腰间银铃的脆响与烤鹿肉油脂滴落炭火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
“阿干请。“慕容皝举起鎏金叵罗,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杯中荡起涟漪。
慕容翰躬身接过酒器,已经更换过的玄色广袖滑落间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箭伤疤痕:“臣当饮三爵谢恩。“
“听闻建威将军在宇文部时,曾连饮十八碗马奶酒面不改色?”镇军将军慕舆根突然用割肉匕首敲击银盘,震得松塔状烛台火光摇曳。
慕容翰从容拭去胡须上的酒渍,解下腰间皮囊掷向慕舆根:“将军不妨尝尝这个——用辽东黑土高粱酿的,比马奶酒够劲些。”
“好!不忘根本!”慕容皝突然抚掌大笑。
慕容皝吩咐侍者端上来一个鎏金酒壶,斟满慕容翰眼前鹦鹉杯:“阿干可还识得此物?”指尖掠过杯底裂痕,“那年我们兄弟五人偷饮父王的窖藏,老四失手摔了这杯,吓得躲进马厩一日一夜。”
慕容翰凝视杯底裂痕,指腹缓缓摩挲过那道旧痕,忽然低笑一声:“怎会不记得?老四躲进马厩那夜,我记得偷塞了羊肉和酪浆给他。”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咽下的仿佛不止是烈酒,半晌才将杯子轻轻放回案上,轻声说:“这杯子倒是命硬,当年摔出的裂痕,如今倒被酒浆养出了光泽,比新铸时更显岁月了。
帐中骤然一静,侍者连呼吸都屏住了。
慕容评哈哈一笑,端起酒壶打圆场:“旧杯新酒,正是应景!王兄们且尝尝这新酿的高粱酒———”
慕容皝瞥了眼这个多年来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五弟慕容评,嘴角微扬:“你这滑头。”话音未落,帐内紧绷的弦悄然松了三分。慕容评笑着为二人斟酒,眼角余光扫过慕容翰——当年往马厩偷送食物的,又何止大哥一人。
“上炙牲!”侍者抬上整只烤得金黄的梅花鹿,鹿角根部包着金箔,角尖却已锯去———按鲜卑习俗,宴客需卸去角刃以防不祥。慕容翰的目光掠过鹿角断面,忽然望向殿角悬挂的完整白鹿角,那是建武三年五兄弟年少时一起春猎,五支箭矢同时钉入猎物体内后,慕容五兄弟的父亲前燕王慕容廆命人制成的战利品。
“这炙鹿的肩高。。。”慕容翰用匕首轻划开焦脆的表皮,“倒与当年那头白鹿相仿。“
慕容评忽然抚掌笑道:“记得那年春猎后,父王命工匠将鹿角鎏金,说要传予最勇武的子嗣。。。。。。”醉眼朦胧的他故意顿了顿,举起酒樽,“今日看来,还是长兄最有资格承此殊荣。“
燕王慕容皝低头,割下鹿脊最嫩的部位,亲自置于慕容翰盘中:“阿干尝尝,这是用你当年教的法子腌制的。”
慕容翰接过玉箸,忽然将酒洒向火盆。烈焰腾起时,他低声道:“敬天地。”
慕容皝会意,举杯相和:“敬山河。”
帐外风雪骤急,将炭火吹得明明暗暗。
慕容评踉跄着抱来一张乌木古筝,醉眼朦胧间五指扫弦。
慕容翰长啸一声跃出帐外,剑光如练划过雪夜。剑尖挑起燃烧的松枝,火星随剑势飞溅,在雪地上勾勒出五个跃马扬鞭的身影…
人性深处藏着理性的微光,却总被当下的风雪迷了眼。我们大多时候不过是在环境裹挟下做出最本能的反应———那一刻的真心不假,只是经不起岁月的揉搓。
此刻慕容皝,望着眼前跳动的篝火,真心实意地期盼:待到白发苍苍,兄弟三人仍能如今夜这般围炉夜话———这念头烫得他心口发疼,却不知是酒太烈,还是这妄念本就灼人。他下意识抚上腰间佩刀,冰凉的刀柄瞬间惊醒了他的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