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兆燕补缺教授著《旗亭记》
敬梓接到兆燕的来信。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到临近卸职前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推荐,补缺扬州教授。职位不高,俸禄微薄,总算有吃饭的地方。敬梓和兆燕分手后,书信往来频繁。两人语言共同,心情相随,说不完的知心话。
吴金两家近似状况,兆燕从小随父四处飘荡,吃尽人间苦难,直到父亲金榘补缺做了休宁教瑜,生活才有所好转。年近而立之年,敬梓建议不必再悬梁刺股。而是骑驴找马,边工作边学习,既能解决生计问题,也不影响继续仕途。兆燕采纳,进入盐运使府做起幕僚。
盐运使卢见曾号雅雨,山东德州人。进士出身,两淮盐运使。性度高廓,不拘小节,形貌矮瘦,有诗名,爱才好客,四方名士咸集,流连唱和,一时称为海内宗匠。幕中多诗酒之会,是为当时江南地区的文坛盟主。
对兆燕器重。
好事不会连连,卢大人的总管小鸡肚肠,见着卢大人对新来的后生倍爱有加,产生嫉妒,无中生有背后做些小动作,打小报告。一次两次卢大人不相信,时间长了思想开始松动,加上兆燕年轻气盛豪放不羁,不善溜须拍马。生来“蒲轮觅径过蓬户,凿坏而遁人不知。有时倒著白接䍦,秦淮酒家杯独持。乡里小儿或见之,皆言狂疾不可治。”打下印记,他向往“狂者”之境,少不了我行我素,有悖东家的意图,管家有机可乘挑拨离间。卢大人有意刁难几次,煞煞年轻人的锐气。
兆燕苦闷,写信诉苦,说出心里话,原以为府幕“捷宦之径”。然则并非获致意义上的“独立”与自由,幕宾没有精神意气,附和随唱,按部就班。赋诗一首:“崖栖谷隐白云中,苍翠高标孰与同。一自寄人檐宇下,坐看憔悴到西风。”敬梓回信安慰:“幕府动心忍性,尤能炼人,入幕已成为英雄有所成就的有效路径,其笔下的幕宾也不乏豪杰之士。游幕并非进身之阶,对志在济世的士人来说是不幸的。然而,诸侯幕职为升朝之阶,其来尚矣。幕府,尤其是地方大员之幕,幕宾不仅可以获得更高束修,而且还能与政治中心保持更密切的关联,于科举功名有益而无害。虽不满于幕宾“隽出之士磨盾鼻作书者,但因人作远游而已”,以为“四海堪营,天下即为己任”,欲借幕府而一展平生抱负。
卢大人满腹经纶,不会因为兆燕隐忍谦让,而高抬贵手。有意打压,给与年轻人磨砺,一次随意说到“旗亭画壁”的故事。唐代笔记小说"旗亭画壁"叙述诗人王之涣与歌妓谢双鬟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兆燕明白这是老东家试探他的才华和情商。没几天兆燕带着完稿的《旗亭记》唱本面呈卢大人。艰难时世中,士人对人格的卑微体味尤深,望风希旨而成的《旗亭记》,引得卢氏十分开心, 兆燕终于成为卢府举足轻重的幕宾。“幸舍栖迟春复秋,逢人便道此间乐。官梅亭畔百花妍,戏谱新词付锦筵”。兆燕的诗文来看,他在卢幕府中的生活颇为惬意,管家叹道“凡园亭集联及大戏词曲皆出其手”,卢府代笔则更是幕宾职责之范围,宾主相处似乎融洽坚实。
兆燕补缺,应该前去祝贺。见曾卸任更应该送行。二者合一,敬梓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辞。敬梓忍住巨大悲痛,赶往扬州。
扬州教授署没有单独办公地点,临时租赁借用,十分简陋。夏不避暑,冬不御寒。兆燕还是满意,毕竟脱离慕客,独立一方。见着敬梓大有松绑自由之感。敬梓理解:幕府生活宾主关系,感知自我贬抑无时不在。幕者自我认同和人格的损伤,难免会被淡化或回避。心高气傲的兆燕深有同感。常在幕府流露。
“俊彦如云”的卢府,幕客中自有所谓的帮忙与帮闲。兆燕入卢幕前后四年,其中数次归省老父,两次赴京会试。兆燕自云“为新声,作诨剧,依阿俳谐,以适主人意”。成了卢幕中的文学侍从之臣,府主卢见曾时出醉笔,任意挥洒,作为两淮盐运使,一呼百喏,颐指气使固然难免,此类场景,兆燕感受尤深。“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兆燕在交往书信中流露出入幕僚命运遭际多一叹三复而鸣不平。
敬梓理解这位心高气盛姨侄,埋在心底的痛苦与屈辱。兆燕情不能堪—幕府之苦况,感同身受。对兆燕诗文中所发抒的“半生踪迹只依人”,牢骚是深哀沉语。
幕府的规矩,幕业中强调“契约”关系,向来的幕府生涯都无法回避“依人”的伤痛,主宾之间的礼遇与知遇,即如兆燕所称扬的卢与李葂的关系也多有想象的成分,退一步说,即使幕宾能为主人所倚重,其言论见诸实施者也往往十不得其一,而幕中凡事“功归于主者”及幕主未必“善施”的方面,兆燕不会没有认识而太过计较。才俊如云的卢府中未受格外的礼遇而失落也好,“屈柔翰为他人借面”也罢,其一吐胸中积郁,非寻常怨嗟可比,游于贵要之门,侪于狎客豪奴之列。痛感幕僚时人格之卑微,依从之不堪,而举业对于士子生命的耗费、精神的禁锢,八应会试兆燕同样体验最真切。
敬梓同样切身体悟,参加科考时“匍匐乞收遭虠甝”如在目前,但是,从“无端拟献金门赋”到“亦有却聘人,灌园葆贞素”,敬梓“束身名教之内,而能心有依违”,迈出他追求人格独立、精神解放的步伐,兆燕思想之前行却举步维艰,幕府的经历一吐胸中之郁结。
敬梓和兆燕名为叔侄,视同兄弟。倾吐肺腑,无话不谈。交谈少不了说到刚死不久的表兄加连襟的金榘。六十二岁补缺,不到几年身体有恙,辞官归乡。乾隆二十六年(1761),兆燕六应会试,落第后即回到扬州幕府,谁料突然接到老父病重的家书,金兆燕急忙赶回全椒,父亲不久即撒手而去,金兆燕心中无比愧疾悲痛。
兆燕对父亲一生坎坷的仕途,感到无限悲伤,说道:“还是姨夫高瞻远瞩,入目三寸,把科举仕途看得清澈透明。教授届满,步你后尘著书立传,惨度晚年。”英雄失路个人,悲剧所能概括。敬梓回道:“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是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生,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丈夫抱经术,进退触籓羝。于世既不用,穷饿乃其宜’”。虽然对社会不满,还是劝慰兆燕仕途为重,养家糊口。
兆燕深为姨夫的遭际鸣不平:“文木先生何嵚崎,行年五十仍书痴。先生抱经老岩阿,吁嗟如此苍生何!”兆燕叹息读书人都会鱼贯进入这种命运轮回中。
晚间,兆燕安排敬梓观赏定家班排练的,新戏《旗亭记》。敬梓笑道:“你撰著新剧本终于上演。”兆燕道:“先生精通笙簧六艺,文理排序,观摩后也好提出修改意见。”敬梓侧目看见墙上悬挂一副名伶写真画,笑道:“定家班主,艺名定郎?”敬梓见过兆燕为其著撰的《定郎小传》。兆燕面呈难堪。
敬梓在金陵听到不少关于兆燕逸闻趣事,尤为和一位名伶定郎瓜葛,也许上演他的的剧本《旗亭记》,关系甚密,缠绵连连。兆燕还“乃遍集同社,召画者为定郎写真”,写真画成后,邀集不少文人墨客题咏过此图。除此而外,专门写出《定郎小传》歌功颂德。对定郎容貌体态的描写,显然受到吴檠《题九青图并序》的影响,为一名伶云郎出浴时写真
定郎“风致嫣然,数顾之,流阿再三,穿柳阴去”,酒席上“定郎已薄醉,倚箫而歌,声缠绵如不胜,情红潮晕,颊目陶陶,与烛光相映”,洗浴后“两辅如初芙蓉,见之者目不能瞬”。这些描绘,都看到吴檠笔下云郎的影子。吴檠为云郎“秀靥明眸神釆活”之美所吸引,对着云郎小影“披图我欲唤真真”,与汤显祖《牡丹亭·玩真》用同一事典;
兆燕不隐瞒如实说了,与定郎初次见面,定郎为兆燕唱《牡丹亭·寻梦》,兆燕为之一振,掷笔拍着定郎的肩膀说:“今日寻着梦矣。”“寻梦”一语双关,赋予了特定的意蕴,兆燕与定郎神灵想通。
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同性恋现象并不少见,甚而成为一种身份的标榜和炫耀,风流雅士争相传诵模仿,袁枚与当时的京师名伶李郎、许云亭等即情意缠绵。兆燕与定郎之交难免受当时社会风尚所影响。“翠袖琅玕倚暮寒,风流堪爱秀堪餐。酒醒孤馆无人夜,独自焚香一展看。作成佳传更填词,不断柔情似藕丝。尺幅生绡题品遍,赚他才子一生痴”,隐约含有此种味道,显示出士人在此种风气下的情调。
定郎与兆燕不同,戏子的身份使他难逃被污辱被损害的地位。定郎姓徐,是一名昆曲伶人,扬州教授兆燕为之写下两千余字的《定郎小传》。兆燕与定郎交往同吴檠一段情感经历有着若隐若现的关联。吴檠是兆燕父执辈,金、吴两家本来世交情厚,两人又是忘年交,兆燕对吴檠和敬梓等同,一直崇敬有加。
定郎虽声誉籍甚,而以不善夤缘,不能逢迎,故尚无托足地。兆燕一人居扬州时常与定郎相伴,定郎主动要服侍兆燕左右,当问明《谢郎衣》典故之意,次日即穿着兆燕的衣服和鞋子离去,说“此谢郎衣也”,定郎所思却非兆燕所想。作为优伶之人,戏子的身份使他孤苦无靠下,欲以服侍兆燕左右而寻求依托。兆燕并不因此而轻视他,更不以玩物之心对待之,而以“吾非不欲挈汝去,但势不能耳”,尊重他的情感与人格,婉言拒之。兆燕感动说“必有以传定郎,使定郎不朽者”便显出与常人不一样的眼光。“来扬州已数月矣,虽声誉籍甚,而以不善夤缘,不能逢迎,故尚无托足地”的描写,字里行间包蕴着对定郎人格的肯定与褒扬。至于传中描写的一些亲密的场景,未尝不可视为流风之下一时之应景。应该说兆燕是将定郎看作一个完整的人来对待。兆燕与朋友的酒席宴会上,常有定郎的身影,定郎的一次委屈引得兆燕的同情与共鸣,生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余穷于世久矣,举世无知我者,而定郎爱我独挚”,狂傲的兆燕,其内心也有柔弱之处,一生为生活与仕途而奔波操劳的兆燕从“定郎爱我独挚”中获得了巨大安慰,兆燕与定郎由相识至相知,起于外貌的吸引,而终于情感的知己。“交臂之遇藏之于心,乃成胶漆”,这是兆燕特别在意与看重的,在《定郎小传》的结尾金兆燕云:“人之相与,岂偶然哉?交臂之遇藏之于心,乃成胶漆,不亦奇与?吾在都门见唱连像者,及所谓白脸惯侍酒者,皆俗恶不可近,如定郎者真天人矣。呜呼,四海之内具真赏者有几人哉。”两人之间的同性关系具有了象征的意义,兆燕自恋自怜之同义语。对定郎的思念真挚动情,“感君送暖到天涯,为我一函春影贮杨花”,如思念远方的一个挚友。
扬州一行,兆燕风流韵事,敬梓颇感。后来他得知兆燕吴擎和定郎三者的关系,说不清理还乱。定郎钟情兆燕,拒绝吴擎,并另介绍师兄云郎代替。敬梓恍若明白其中奥秘,加深对杜慎卿深刻认识描绘。
明清时期,个性解放思潮涌动,重视个体,人文启蒙的负面影响便凸显出来,社会弥漫着纵欲的不良风气。从禁欲到纵欲的巨变给整个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观呈现出畸变的一面,出现了以纵欲为尚,以放荡为快的风气,这也是明清男风炽盛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在汤显祖“至情”说及李贽“童心”说影响下,晚明士人对“情”的领悟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冯梦龙说:“世固有癖好若此者,情岂独在内哉?”在《情史》中特立《情外类》,认为同性之恋,只要源自至情至爱,同样值得尊重。清代以来,情的内涵在继承的基础上又有新发展,出现以纯情为上,不以追求感官的刺激为要义。这一时期,与优伶发生同性恋的现象并不少见,如袁枚对当时的京师名伶李郎、许云亭等情意缠绵。他们当中,甚至不乏有认为同性比异性更易达到情感之纯粹深厚的境界。从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向青楼寻找“风尘知己”,同性恋小说的大量出现则是对这一思潮的反映。敬梓力求自己主见,《儒林外史》以冷酷犀利的笔调将这一母题荒诞化,丁言志是赋有浪漫情怀,已落魄到测字为生的他居然跑到妓院去寻求知己,希望从妓女处获得赏识,结果招来一番嘲笑和奚落,蒙羞而去。妓女聘娘的肆意嘲笑,丁诗的寒酸、自卑及猥琐。敬梓让丁诗的“诗意”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儒林外史》并未停留于爱情故事这一层面,近乎冷酷的笔调,使“寻求知己”的诗意梦想充满着反讽的意蕴。小说中杜慎卿形象的塑造颇有意味,使这一主题的探索更进一层。
他是这样描述: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说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于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掉下泪来。
敬梓借杜慎卿之口,渴望拥有一个“知心情人”,拥有这份在他看来纯粹深正的情感。表现出士人知己难寻的孤独。男风与吴檠确有对应。好友刘大櫆指摘吴檠“纳妾以后,悍妻争风吃醋,因此家庭破裂,闹出惨剧来”。吴檠的家庭确实发生过大的变故,并且给他极大的打击,兆燕为他辩护:“昔先生病中,余寄书促其裒订授梓,先生答以‘栖心白下,万念灰冷;副墨名山,无非泡幻。’”吴檠在市中偶然购得《紫云出浴图》,十分珍爱,并作《题九青图》诗并序,徐紫云人称云郎,冒襄水绘园中歌僮。顺治十五年,陈维崧以故交之子的身份投靠冒襄,在冒家见到优伶云郎便倾心于他,曾请陈鹄画《紫云出浴图》。迦陵与紫云朝夕过从,断袖之情维系了十七年之久,直到紫云亡故。从吴檠《题九青图》序及诗中可以看出他对云郎之交十分推崇,基于吴檠的家庭遭际所造成的精神创伤,从陈、徐断袖之情中他找到了精神的共鸣,既有源自本能的亲近、契合,也不乏其时代“至情”的影响。吴檠以为陈、徐之情“风流放达,彷佛晋人之遗”,“想象风流前辈人,把卷晴窗三太息”,吴檠看重这种情感,也企望拥有一个“知心情人”,拥有这份在他看来纯粹深正的情感。兆燕对吴檠所遭家庭之变故熟悉并且十分同情。对吴檠寻找“知心情人”,兆燕说“磨镜何人奠一巵”,以女风之“磨镜”暗示吴檠之男风癖,并饱含同情之意。后来吴檠将其珍藏的《紫云出浴图》赠予兆燕,又引出兆燕与定郎的一段情事。
敬梓原先对杜慎卿这个充满诗意的人物,显得格外羸弱与委靡,书中围绕杜慎卿的叙述所呈现的诗意也不断地显示碎片化的趋势,终因“恍惚如在梦中”而走向虚幻,以此表现自已的悲观。现在从兆燕与定郎之间却能“独得情之正”,两人之间的同性关系因之具有了深厚的意蕴,这与原先杜慎卿的“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显然同构而异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