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无疾客死扬州著作永存

敬梓在扬州不知不觉一月有余，夜以继日编辑勘校《雅雨堂诗文集》。期间不少文友至契前来看望，除了王又曾，宁凯，就连淮安好友程晋芳也常来看望，新朋老友相聚甚欢。晋芳还记得，第一次和敬梓相识就嘲笑他连笔、砚都不带穷酸样：“‘余生平交友，莫贫于敏轩。抵淮访余，检其橐，笔砚都无。余曰：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敏轩笑曰：‘吾胸中自有笔墨，不烦是也。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当时的晋芳盐商子弟，富足殷实，狂妄自傲。而这次扬州见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敬梓问道：“盐公子自博学鸿词会试一别，你咋变成了这样？”晋芳道：“时过境迁，家庭变故。仅有家产坐吃山空耗费殆尽、债台高筑。”吴敬梓望着昔日忘年交潸然泪下:“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晋芳笑道：“先生不是这样过来，苦中作乐，光阴依然。”晋芳依然保持乐观。

夜间卢公吩咐家人都送来宵夜，敬梓和这些文友至契，边吃边聊，常常通宵达旦。居住不远徐宁门的金兆燕晨练绕道也要途径土祠，看望敬梓一眼，心里踏实。兆燕劝慰：“邀请先生来扬州，本打算清闲静养一段时间，没想到事情缠手，夜以继日，使得先生反而加重劳累。”敬梓笑道：“姨夫的性格你还能不知，一生研文，好客敬友，兴趣相交。和你们这些文友交往，不但不感到劳累，相反心情愉悦，惬意快乐。”这是敬梓的真心话。有几次半夜三更，邀请兆燕前来聚会。兆燕又不好意思推辞，只得前来凑热闹。

卢公委托的事，敬梓不得推辞。卢公是个严禁的人，他的文稿必须亲力亲为，对别人不放心。唯独敬梓。请他编辑勘校，是一种重负和信任，敬梓何尝不知。再者卢公一直关注器重，力所能及的照顾。敬梓感恩不尽，一直寻找机会报答。机会来了，敬梓怎能不全力以赴，尽心尽力。编辑勘校的诗文，卢公看了，非常满意。赞道：“敏轩操刀批阅的东西，锦上添花。”得到卢公的信任是一种荣誉和定论。

兆燕依旧如故每天晨练，一天归来，特地路过土祠敲敲房门，没有动静。他以为先生熟睡，旋身离开，走了一段时间，心里不踏实，再次敲门，仍不见屋内动静。移动栅栏，走进床边，一种预感冲上脑门，他推推敬梓，整个身子已经僵硬，停止呼吸。兆燕急忙找来又曾和宁凯。又告知卢公。

众人拥挤土祠。兆燕道：“没想到先生就这样无疾而终。”卢公道：“准备后事吧，尽快让敬梓入土为安。”卢公奉献安葬费，兆燕与又曾宁凯负责料理后事。兆燕叹息：“‘我居徐宁门，君邻后土祠，昕夕相过从，风雨无愆期。峨峨琼花台，郁郁冬青枝，与君攀寒条，泪下如连丝’”又曾道：“叹息有什么用，‘人生只合扬州死’这是天意。先生的曾祖吴国对和叔曾祖吴国龙也是无疾而终均客死扬州，或许是冥冥之中老天有意安排的吧。赶紧通知吴烺前来办理先生后事”

吴烺得知父亲噩耗，迅速赶往，只因路途遥远，赶到时先生已经“卒葬金陵南郊之凤台门花田中”。吴烺跪在父亲的坟前，低声祷告吟诗纪念：“老屋三间自扫除，可知蜗亦爱蜗庐。狂如阮籍休耽酒，穷胜虞卿莫著书。客邸昵交能几辈，光阴逝水惜三余。明年手版匆匆日，得否萧闲似索居。”

程晋芳讨回《文木先生传》一稿，增添补充：“纵观先生的一生，幼年失恃，弱冠失怙，中年丧妻，老来丧子，先富后贫，卖文度日，性情怪异，科举不济，才华横溢，著作颇丰。‘文章大好人大怪’‘乡里传为子弟戒’‘道子多才运亦蹇’‘行年五十仍书痴’”，不能按平常的喜好去评论先生，乃一“奇人”也！”对《儒林外史》高度评价：穷极文士情态，人争传写之。”，赞誉敬梓“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窒其躬，传其学，天之于敏轩，倘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

兆燕怀抱先生的遗作《儒林外传》书稿，泪如雨下：“丈夫抱经术，进退触籓羝。于世既不用，穷饿乃其宜”，以抒其愤慨之情。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困难再大，也要将先生的遗作《儒林外史》刊印面世。不然对不起先生一生为之而奋斗，付出的毕生精力。

文友宁凯坚持将先生安葬扬州，理由扬州的文友至契众多，也好人灵交往：“空羡扬州好墓田，断魂寂历返江天。烟花不待愁三月，云笈何尝补七签。”最后还是卢公兆燕一锤定音，安葬南京。先生忌日：1754年12月11日。

《儒林外史》创作于1740年，以抄本传世。先生去世后，他的表侄兆燕保存好《儒林外史》手稿，百番筹措，终于乾隆三十三年至四十四年（1768—1779）间在扬州府教授任上刊印成书。只可惜刻本数量有限，迭经变故，首刻本已难觅踪影。嘉庆二十一年（1816）的清江浦注礼阁本和艺古堂本，是现存刊印时间仅晚于卧闲草堂本的《儒林外史》早期刻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清江浦的这两个版本《儒林外史》直接翻刻自卧闲草堂本，同样是十六册、五十六回、卷首有乾隆元年闲斋老人序，行款同为半页九行、每行十八字，连卷首闲斋老人序的字迹、 行款也一模一样，仅仅是内封上的版记将“卧闲草堂”挖去，换上注礼阁或艺古堂名称和刊行年份。这其实就是淮安清江浦两家书商先后购得销路不错的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然后覆刻以谋利，这也是明清民营书坊出版图书的常用做法。

敬梓一生游历四方广泛交友，金和《〈儒林外史〉跋》云：“全书载笔，言皆有物，绝无凿空而谈者，若以雍、乾间诸家文集细绎而参稽之，往往十得八九。”如书中杜少卿便有作者的影子。杜慎卿即堂兄吴檠。徽商后人的扬州程梦星暗指淮安程晋芳。

宁楷为先生写的《<儒林外史>题辞》概括评价，如“采风骚于胜地，若接音容；搜逸事于先民，何嫌琐细”。称其“今兹琬琰，诚为李杜之文章；异日缥缃，即作欧苏之别纪”。可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的诗文相媲美，可谓独具慧眼。其中“古音未绝，风度宜褒；标一代之遗徽，固人心之快事”“光分甲乙，俨天爵之荣华；品第高卑，非一人之喜怒”。

程晋芳《文木先生传》为先生的一生作了总结：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窒其躬，传其学，天之于敏轩，傥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窒其躬，传其学，天之于敏轩，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

作为一代文宗的敬梓先生移家金陵后，跟当时金陵文坛圈子很多人打得火热，却同活跃在江南文坛的另一位文学家袁枚关系冷淡。虽然没有交往，敬梓还是从他朋友那里听来的一则关于袁枚的故事，写进了《儒林外史》中。

乾隆十至十三年（1745—1748），袁枚任江宁县知县任上，遇到了一个案件。松江府（今上海市）女子张宛玉嫁给了程姓的淮北盐商，跟丈夫关系不好，私自脱逃至江宁地界，寓居尼姑庵中。淮安府山阳知县接到程家的控告，就发了逮捕令给袁枚要求江宁方面协助把张宛玉抓回去。袁枚升堂询问了张宛玉，这位才女吟了一首诗“五湖深处素馨花，误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马，敢将幽怨诉琵琶？”袁枚是爱才之人，又怀疑张宛玉是提前准备了这首诗博取他的同情，当即以庭前枯树为题命她当堂作诗。张宛玉假笔立吟：“独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阳。何人能手植，移作**芳？”最后，袁枚还是将张宛玉送回了山阳县，没多久，山阳知县亲自来拜访，袁枚询问张宛玉案结局，冯知县说，张宛玉在山阳县大堂也以诗明志，云：“泣请神明宰，容奴返故乡。他时化蜀鸟，衔结到君旁。”冯知县也就顺水推舟，判决她跟程姓盐商离婚，放归松江老家。

敬梓以此为原型，塑造沈琼枝这一具有反抗性妇女形象

沈琼枝是儒修沈先生的女儿。作者命名“琼枝”一词，寄托深意。小说中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的女性。才貌双全。丫鬟领她进了房，回复宋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还通过杜少卿与武书的视角来写其衣着。

沈琼枝自尊自立。意识到宋为富不把她做正室之后，说：“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肯去伏低做小！”入了宋家，坐在大厅张口便说：“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最终因不肯做他人之妾而逃出宋家，并没有因为宋为富家产万贯而屈身于此。

她的自立精神主要表现在挂招牌卖诗文一情节，在要逃出宋家时，想的是：“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沈琼枝一出场便充分展现了她的智慧，在未进入宋家之前，沈琼枝已有计策：“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她能揣度事情利弊，是个很有谋略和主见的人。在宋为富家过了几天不见消息，早已将事情猜透，打算逃离宋家，可见其察人观物之精准；她临走之际，做好了充足准备，打包金银首饰，乔装打扮，买通丫鬟，作者一连用了“打包”、“穿了”、“扮做”、“买通”、“走”五个动词，干脆利索，可见其心思之缜密、眼光之长远、行动之果断，从而得以顺利逃走。面对宋为富的追踪，她在遇到豪侠杜少卿之后，不便冒然相访，便问杜少卿是否同夫人在此，以拜谒夫人为名，找到了一条救命的绳索。

沈琼枝的勇敢表现在不畏强横，不惧势力，敢于特立独行，敢于对薄公堂。她明知宋家不安好心，却敢于只身入虎穴，一进宋家就表现出了“不好惹”的样子，狡诈的宋家使她孤立无援，她却勇于做出逃离的决定并付诸实施。为了生计竟然“敢为天下先”，做了自古女子未做之事——挂招牌卖文，这在名士武书看来都是“奇事”。在公堂之上义正言辞，敢于说真话，做诗也毫无惧色。所谓“差人比官横”，押解途中面对差人蛮横要钱的行为，她敢于直接反抗：“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便一展身手，叫差人吃了苦头。

沈琼枝既有智慧，又有胆量，才使得她能够自由出入宋家，避免了一场官司，以十分潇洒的姿态成功逃脱了一场为他人妾的命运。其言辞之当，有完璧归赵之谋；其出口之大胆，行为之魄力，有渑池之会之勇。

敬梓先生离开我们近三百年，他不朽著作《儒林外史》对后人产生巨大影响。

清代文艺评论家张文虎：《外史》用笔，实不离《水浒》《金瓶梅》，魄力则远不及。然描写世事，实情实理，不必确指其人；而遗貌取神，皆酬接中所频见。可以镜人，可以自镜。

近代文学家鲁迅：“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通过对种种不**、悖于人情、逆于常理的荒谬现象的揭露，注入描写人物的自吹自擂、大言不惭、自作聪明、弄巧成拙、欺世盗名、自命清高、自相矛盾等等。

近代文学家胡适《吴敬梓评传》：该书一个艺术特色是速写式和剪影式的人物形象。《儒林外史》是一部主角不断变换的长篇小说，或者说是一部由无数短篇交替而成的长篇小说，基本上不可能通过详细描写其一生经历，以及在曲折的故事情节中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和精神世界。

近代文学家茅盾：如果有什么准备写小说的年轻人，要从我们旧小说堆里找点可以帮助他“艺术修养”的资料，那我就推荐《儒林外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