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余烬
五个月后,慕容霸率燕军凯旋。
远望龙城,秋风猎猎,城头本该高扬的玄鸟战旗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森然垂挂的萨满骨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如泣如诉。
慕容霸心头一沉,未及入城,世子慕容儁已率众迎出。他面色苍白,眉宇间愁云密布,未等寒暄便低声道:“父王…五日前于白狼山行猎,坐骑突遭野兽惊扰,马倒人伤,至今昏迷未醒…”
慕容霸闻言,瞳孔骤然一缩,“什么?!”他猛地攥住缰绳,紫骅骝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在尘土中踏出凌乱的印记。
不等慕容儁再言,他已调转马头,厉声喝道:“让开!”
随行亲卫尚未反应过来,慕容霸已纵马疾驰,如一道紫红色闪电劈开城门。马蹄声如雷,踏碎长街寂静,沿途士卒纷纷避让,只觉一阵劲风掠过,袍角翻飞间,那道身影已消失在宫门方向。
殿前守卫见是慕容霸,刚要行礼,却见他直接策马闯入,竟连下马都等不及。战马在殿前石阶人立而起,慕容霸翻身跃下,靴底在青石上擦出刺耳锐响。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侍从,大步冲向寝殿,腰间佩刀与甲胄相撞,铿然作响。
殿内众人皆惊———皇叔慕容评、四哥慕容恪、六弟慕容德等家族宗室俱在,此刻纷纷侧目。
病榻之上的燕王慕容皝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光微微一亮,强撑出一丝笑意:“儿啊,阿六敦,你终于回来了…孤一直在等你…”
话音未落,殿门处传来一阵骚动,世子慕容儁疾步闯入,目光如刀般钉在慕容霸腰间佩刀上,厉声喝道:“慕容霸!你竟敢不解兵刃直闯父王寝殿!”
殿内霎时死寂,只余萨满的骨铃在窗外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慕容霸的手仍紧握着父亲枯瘦的掌心,头也不抬地沉声道:“儿臣听闻父王重伤,心急如焚,失礼之处…”
“好个心急如焚!”皇叔慕容评冷笑着打断,“我看你是仗着军功,连王室礼法都不放在眼里了!”
慕容恪见状正要开口劝阻,却听病榻上的慕容皝低声说道:“都休得多言!”
慕容皝攥住锦被,指节泛白,却仍强撑着抬起眼帘:“阿六敦…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老燕王剧烈地**着,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却执拗地继续道:“孤曾答应你的…和段部嫡女段容徽的婚事,拖了这些年…”他突然伸手抓住慕容霸的腕甲,铁甲相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趁此次大捷,五日后…把婚事办了…”
慕容皝仰头大笑,笑声却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祥瑞并临…我们慕容家…该好好庆贺一番…”他每说几个字就要**片刻,却固执地盯着爱子的眼睛,“可好?”
慕容霸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儿臣遵命。”
宫廊檐角的青铜风铃叮当乱响,慕容恪、慕容德和慕容霸三兄弟站在长廊上,慕容恪忧心忡忡:“父王病情很严重,腰骨摔断了,恐怕撑不了太久了,怕是熬不过冬至。”语气禁不住哽咽,“阿六敦你的婚事…”慕容恪声音哑得厉害,“怕是真要成冲喜的huishe了。”
慕容霸始终盯着殿门方向,铁甲上未及擦拭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黑紫。他的指尖尚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那具曾经开得动三石弓的手掌,如今枯瘦得能摸清每根骨头的走向。
“五哥…”慕容德突然哽咽,“还有…还有个更坏的消息,”慕容恪猛地别过脸去,朱漆廊柱被他攥得咯吱作响。“阿塔他…”慕容德的声音碎在风里,“三天前,殁了…”
慕容霸如遭雷殛,铁甲下的身躯陡然僵直。远处萨满的鼓点骤然加剧,檐角冰凌齐齐断裂,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说阿塔养伤期间整盔驰马,图谋不轨,父王受伤期间,竟然不辩黑白,赐鸩酒就令他自尽。”
慕容霸的瞳孔骤然收缩,铁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不可能,”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石**,“阿塔他,绝不会…”
指节在铁护腕下发出可怕的脆响,他突然一把揪住慕容德的衣襟,“阿塔为我慕容氏征战半生…”
记忆突然尖锐地刺进脑海———慕容翰教他挽弓时宽厚的手掌,战场上为他挡箭的伤痕累累的后背,还有最后一次分别时那句“活着回来”。
慕容霸突然松开手踉跄后退,铁靴在雪地上拖出凌乱的痕迹。他机械地摇着头,喉间溢出野兽般的低吼:“父王,怎会…”
檐角的冰凌突然齐齐断裂,在青砖上炸开无数晶亮的碎片。慕容霸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绝望的暴怒,他转身时披风卷起一地碎雪。“我要见父王。”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碾出来的。
慕容恪一把扣住慕容霸的肩甲,五指几乎嵌入铁甲缝隙:“阿六敦!事已至此!”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阿塔,”慕容霸的刀尖刺入宫砖,青石裂痕如闪电般蔓延:“可说了什么?”
慕容恪喉结滚动,忍着悲痛道“阿塔饮鸩前,对着北斗星拜了三拜…临终言‘吾负辽东,未负慕容‘。”
这句话像柄钝刀捅进胸腔,慕容霸猛地跪倒在地。当他把脸从阴影里抬起时,嘴角竟扯出个比哭还可怕的笑:“好个…未负慕容。”
这时,殿门处的珠帘突然轻响,兰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阴影处。兰建乃是慕容霸生母兰淑仪的嫡亲兄长,他面容沉静,唯有眼角细纹里藏着掩不住的疲惫。“道业,你阿塔的死确有蹊跷,这短短半月内发生了很多事情,关联甚多…”
慕容霸深深吸气,铁甲下的胸膛起伏如风暴将临,“舅父放心,儿臣定会…”话音突然被远处传来的更漏声切断,再开口时已换上平静语调,“查明真相,洗刷阿塔的不白之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