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鉴照魂
偏殿内,青铜烛台在穿堂风中摇曳,将慕容皝枯槁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案几上摊开的羊皮地图还残留着辽东雪原的寒气,慕容霸跪在丹墀前高举的调查卷轴犹自颤抖,“父王,翰阿塔是被人刻意构陷的。”他目光如炬,直直望向殿柱阴影里的慕容评。
病榻上的慕容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医慌忙捧上掺着鹿血的汤药。老燕王挥开药碗,“当年赵明帝石勒临终托孤,石虎那厮跪在龙榻前,可是将誓词说得比羯鼓还响!”慕容皝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青铜鼎,“石勒何等英雄?平王浚、灭刘曜,把匈奴铁骑踩在太行山下,可他咽气不到百日,石虎就把石勒的儿子石弘兄弟绑在铜雀台,当着他们母亲的面砍下了他们的头颅…”
宫殿内,气氛如同凝固了一般沉重。
慕容霸猛地从地上站起,他那年轻而炽热的目光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父亲!”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翰阿塔对慕容家族忠心耿耿,其忠诚日月可鉴,与那石虎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慕容霸突然转身面对慕容评,眼中寒芒如星:“评阿塔可还记得———当年是谁手把手教您弯弓搭箭?您射出的第一支鹰扬箭,还是翰阿塔亲手为您削制!“他的声音在殿内激起阵阵回响,每个字都像利箭般钉在慕容评心头。
慕容评的身形在烛影中微微一晃,少年时那个在箭场上不厌其烦为他纠正姿势的身影,此刻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慕容霸伸出手指戟指慕容评:“五叔!构陷翰阿塔的事情,我一定会给阿塔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的。”
言罢,慕容霸不顾礼仪地转身,“好一个兄弟情深…好一个慕容家风!”最后半句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随着殿门轰然闭合,余音在梁柱间久久震颤。
慕容恪紧追了出来,“你要把龙城掀了才甘心?”慕容恪的玄铁护腕扣住他肩甲,廊外风雪卷起慕容恪的貂裘,“老五,听阿干一句,”他手上力道又重三分,“翰阿塔的家眷我自会安置。你此刻闯宫,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还能如何?”
然而,慕容霸的心仿佛被一层冰霜覆盖,难以释怀,“阿干,”他低声说道,“他们怕他功高震主,这一生,翰阿塔为慕容部流的血———足够染红半条辽水!”
慕容恪的指尖微微发颤,他看见他发红的眼角,更看见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比辽东的雪更冷的失望。多年并肩征战的记忆突然翻涌而上———白狼山下三人共饮的烈酒,丸都城头并肩插上的战旗。
“老五…”他终是收回手,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这雪,下得太久了。”
大殿之中,慕容评在一旁轻轻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道业少年心性,冲动鲁莽,以他的这种快意恩仇江湖气,确实难当大任。”
“宣英,你怎么看?”老燕王看着一直沉默的慕容儁问。
殿内青铜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慕容儁的蟒纹皂靴碾过地上散落的中药残渣:“老五总说翰阿塔忠心,却不知建威军十二营的校尉,个个都拿慕容翰当再生父母。人心难测,权势更易移性。儿臣只怕…到时局势由不得他,更由不得我们。慕容翰或许并无篡位之心,可人心似水,地势使然,早年翰阿塔流亡段部,不反是因无水可载舟,假如五万建威军跪请‘清君侧‘,他就是块木头也要被推上浪尖!一旦发生那样的事变,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都难逃一劫。”
慕容皝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枯瘦的手指在双鱼玉佩上反复摩挲,玉珏温润的触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亲手将其中一半系在少年慕容翰腰间时的情景。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良久,他缓缓闭目,将整块玉珏按进慕容儁掌心:“明日你就带着虎符去辽东,建威军…该见见新朝的气象了。”
“拟旨…”老燕王的声音突然年轻了十岁,像回到永和五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雪原围猎夜:“慕容翰以王礼改葬,其子慕容勾袭建威将军。”
慕容儁的瞳孔骤然收缩,慕容皝的目光掠过殿角垂首而立的慕容评,见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佩在昏暗中泛着刺目的光。老燕王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补上一句:“慕容评督造王陵,即日启程。”
慕容评的身形猛然一僵,“王兄!”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却卡在了半途。慕容皝看着这个曾最得宠的弟弟,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秋狩场景———五个少年郎围着篝火,慕容评举着酒囊笑得前仰后合,慕容翰正往他嘴里塞烤鹿肉。那夜的松明火把,把五个人的影子投在燕山崖壁上,融成好大一片…
“咳…咳咳!”一阵剧咳将回忆撕得粉碎。慕容皝抹去唇边血沫,眼前只剩慕容评那张惨白的脸———曾经最灵动的眉眼,如今嵌在层层谄笑里,像幅褪了色的帛画。
慕容皝不再看慕容评,一字一句地嘱咐慕容儁:“如今天下板荡,正是英雄用命之时。你四哥慕容恪胸有甲兵,腹藏韬略…辽东这副担子,唯有他能替你分挑。”又说:“阳士秋(长史阳骛)侍奉我慕容氏两朝,此人清如松雪,峻若断崖…你要待以师礼,你五弟再历练几年,可以辅政。”最后几个字突然轻得像叹息,“以后…阿父再不能教你了。”
慕容儁突然跪倒在龙榻前,他触到父王枯枝般的手腕时,竟发现那脉搏微弱得如同将断的弓弦。“父王…”他的声音哽在喉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永和四年(348年)九月,慕容皝病逝于龙城玄鸟台。
十一月,玄鸟台前的银杏叶铺满丹墀。燕王慕容儁的蟒袍掠过满地碎金,接过燕王大印的指尖却在青铜螭纹上微微发颤。登基大典上,当八百鲜卑武士的玄鸟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时,他余光瞥见慕容评正从太庙阴影处缓步而来———那身本该在皇陵沾染苔痕的紫袍,此刻竟如此崭新。
慕容恪、慕容评、阳鹜三人受封“三辅”,分掌军政要职。在受封的钟鼎声中,慕容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慕容霸未列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