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哀鸿

魏国邺城东门的箭楼在秋阳下投出锯齿状阴影，慕容霸望着城头飘起的异样炊烟——那不是守军的烽火，而是焚烧人骨的青烟。三日前斥候来报，城内粮绝后，守军将石虎遗留的万春宫改作屠场，白玉阶上堆满是宫娥骸骨。

“将军！西城角楼。。。“副将话未说完，慕容霸已策马奔至阵前。护城河漂着片片蜀锦衣袖，绣纹正是当年石虎强征蜀地织女的手艺。河岸燕军掩鼻后撤，唯他驻马凝视水中倒影——那抹残红像极了段容徽临别时系在他腕间的丝帕。

邺城传来羯人巫鼓声。慕容霸掀开营帐，见火把下燕军正掩埋饿毙的俘虏——那些俘虏腹腔凹陷，牙缝却嵌着金丝，显是吞食了宫中珍宝。参军捧着血淋淋的战报近前：“城内开始食。。。食。。。“

邺城西郊的燕军大营里，慕容霸捏碎斥候送来的家书，纸屑混着炭灰坠入火盆。帐外飘来焚烧尸骸的焦臭——围城三月，石虎时期强征的十万宫女已经城内守军烹食殆尽，连铜雀台的青铜鼎都熬出了人油腥气。

慕容恪掀帘而入时，正见他用断箭在沙盘上划字，划痕深陷“当归“二字。

慕容恪解下沾满血渍的白狼氅，指腹抚过沙盘上的字。慕容霸猛然抬头，兄长眼底的疲惫竟比攻城云梯的裂痕更深：“四哥早看出我要走？“

“邺城魏军快撑不住了，弟妹早产，情况不好，你早点回去吧，这鬼地方，我也不想呆。”

五更梆子响时，慕容霸单骑出营。守门士卒要验令箭，却见慕容恪的白狼氅自城头掷下，覆住他肩头。晨雾中传来慕容恪沙哑的军令：“开闸——“

泒水浮桥的冰层咔咔作响，慕容霸策马掠过时，对岸邺城突然箭雨如蝗。一支鸣镝箭擦过耳际，慕容霸头也不回策马疾驰而去。

慕容霸踹开朱漆剥落的府门时，半扇门板轰然砸在影壁前。汉白玉雕的段部神鹿裂作两截，鹿角上缠着段容徽最爱的茜纱披帛，帛面“慕容宝百日宴“的金线刺绣沾满泥脚印。

穿过月洞门，他战靴踩碎满地狼藉：段容徽陪嫁的越窑青瓷盏碎成齑粉，混着打翻的黍粥凝成青黄泥浆；紫檀案几四脚朝天。

厨房飘来焦糊味，灶上炖着半糊的牛**羹。烧火丫头蹲在柴堆旁抽泣，手里攥着段容徽吩咐给慕容宝准备的羊**瓶。老管家正与低头叹息。

“夫人何在？“慕容霸攥住老管家肩膀，铠甲上的血锈蹭脏了对方衣襟。老人喉头滚动，浑浊的眼珠倒映着满地狼藉。

“大长秋…辰时来的…“老管家哆嗦着指向东厢，檐下铁马叮当乱响，盖不住慕容令的哭喊。三岁孩童正举着断弦木弓敲打樟木箱。

慕容霸战靴碾过满地黍粥，黏腻的米浆裹着碎瓷扎进鞋底：“高弼呢？“话音未落，西厢传来段容薇的尖叫，”霸哥终于回来了！

”。老管家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溅在段容徽的织金披帛上：“廷尉…申时…高将军被铁链锁着拖走……“

慕容令突然扑上来抱住父亲铁靴，桃木剑柄挂着半枚鎏金长命锁：“娘亲说要等爹爹回来开锁…“孩童哭嚎扯断锁链，锁芯暗格弹出一角染血的素笺，正是段容徽的字迹——“速归“二字被血指印洇成一盘鲜红。

老管家突然跪爬着扯住慕容霸护腕：“老奴拦不住…他们靴底沾着王府的红土…“他枯指抠着铠甲缝隙，指甲缝里嵌着大长秋府卫蟒纹靴的织金线头。“慕容令突然举起断弦木弓指向西窗，窗纸破洞处卡着半枚青铜箭镞——正是廷尉士兵破门时射落的。

段容薇抱着啼哭的早产儿慕容宝踉跄奔来，婴孩襁褓裹着段容徽未完工的虎头帽。她头发凌乱、银簪歪斜：“阿姐晨起还说要给宝儿试新衣…“

“容薇，不要急，

从头说，”慕容霸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两个月前，檐角铁马在秋风中叮当作响，段容徽倚着朱漆廊柱，看侍女将艾草灰撒在产房门楣。里间传来婴儿猫儿似的呜咽，接生嬷嬷捧着襁褓的手在发抖：“夫人…小公子不睁眼。“

段容薇掀开锦被时倒抽冷气——婴孩通体泛着熟杏般的暗黄，连指甲盖都透着病气。她抓起铜盆里的热帕子擦拭，却发现孩子后背凝着层薄薄青斑，像极了当年父亲战死时尸身上的淤痕。

“阿姊喝口参汤。“段容薇捧来药盏，却见姐姐怔怔盯着西窗。

三更梆响，府门忽起铜环叩击声。老妪裹着褪色萨满袍，腰间虎尾铃早秃了毛：“老身闻着血腥味来的。“她颤巍巍的手指划过婴孩眼皮，“小主子魂儿被这个屋子残存的煞气冲散了。“

段容徽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红梅。老萨满从鹿皮囊掏出七色丝线，在产床四角系成星斗状：“得招魂。“她将艾草灰混着朱砂洒在门槛，又用银针刺破段容徽指尖，血珠滴进盛着马奶的陶碗。

“使不得！“高弼踹开院门时，正撞见老妪举着染血陶碗绕床疾走。

五更天未明，廷尉的玄色轺车碾碎了门前艾草灰。领头宦官展开黄绢：“有人告发府中行巫蛊之术。“漆盒里呈着打结的七色线、染血的陶碗碎片，甚至还有墙缝发现半枚犀角人偶，。

“此乃段部安胎古法！“段容徽将婴孩护在胸前，青斑透过襁褓渗上她素白中衣。高弼横刀拦住冲向内室的兵卒，刀鞘上的玄鸟纹刮破宦官锦袍：“慕容霸将军尚在血战，尔等安敢——“

铁链声骤响，十二名期门郎持戟围住高弼。段容徽突然将婴孩塞给妹妹，抓起案上金错剪抵住咽喉：“让我更衣梳妆。“她对着铜镜抿红胭脂，鬓角的突然间长出白发却怎么也压不住了。

段容薇抱着外甥追到府门时，朝阳正刺破雾霭。她看见姐姐的翟衣下摆扫过车辕，金线绣的孔雀尾羽沾了泥污。高弼被铁链拖行着，仍在嘶吼：“那老巫医是段部最后的萨满，可以找她出来对峙就可以！“

怀中的婴孩忽然啼哭，声音细若游丝。段容薇低头望去，孩子眼睑终于睁开条缝，瞳仁却蒙着层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