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雨润物

郊外的官道上，慕容垂勒马望着绵延至天际的桑田。去岁栽下的幼苗已抽新枝，穿褐衣的农人正将蚕匾抬出茅屋。他俯身捻起一片桑叶，叶脉间凝着的晨露折射出七色光。

“参军大人！“里正捧着鱼鳞册匆匆赶来，册页间夹着慕容恪新颁的《劝农令》：“今春蚕事比往年早了半月，按大司马新政，可免三成夏税。“

慕容垂的指腹抚过桑叶虫蛀的缺口，忽然听见田垄间传来争执声。两个农人为争界石旁的桑树推搡，枯枝般的胳膊扬起时，露出腕间未褪尽的黥印——那是慕容儁时代私逃屯田者的印记。

雪落在邺宫檐角时，慕容恪正伏案批阅各州郡的《刑狱录》。断玉剑悬于案头，剑穗上系的龟甲刻着“明刑弼教“四字。他朱笔勾决时总要停顿三次——一停核验证据，二停听取幕僚谏言，三停自省是否存私。侍中郎阳骛曾见太宰为个偷粮的饥民减刑，竟亲自调阅了十年来的粮价簿。

“太宰，幽州又送来三车简牍。“慕容垂抱着竹简踏入政事堂，玄甲肩头还沾着雪粒。他看见四哥案头的药碗已凝了层薄冰，而新制的《均田令》草稿上，朱批密密麻麻如星斗。

慕容恪抬头时，额前垂下的一缕白发扫过奏章——那是去年彻夜修订《户调式》时熬白的。他忽然指着“奴婢授田“的条款笑道：“五弟你看，段容薇在边批注‘女奴亦当授半额‘，这丫头比你当年还较真。“

子时的更鼓穿透雪幕，慕容恪仍在铜雀台旧址召见寒门士子。

“诸君请看。“慕容恪用断玉剑鞘在沙盘上勾画，“这是江东谢安石新创的‘土断法‘，若与我燕国‘坞堡课田‘结合。。。“剑尖突然挑起块带血的泥土——三日前他亲赴河内调解豪强争田，竟被流矢擦伤。

最年轻的议郎鼓起勇气问：“太宰为何不严惩那些豪族？“慕容恪拾起案头《韩非子》，书页间夹着片枯黄的草原苜蓿：“治国如驯烈马，缰绳太紧会断啊。“那是他平定宇文部时，从牧人那里学来的道理。

元夕，邺城朱雀大街挂满彩灯。慕容恪布衣走在人群中，腰间只悬着个旧算袋。卖胡饼的老汉突然拽住他衣袖：“郎君像极了城楼画像里的太宰！“慕容恪笑着摸出几枚五铢钱：“老丈认错了，太宰哪有白头发？“

转角处，他看见慕容垂带着段容薇在猜灯谜。少女提着盏赤狐造型的灯笼，火光透过绢纱，将“均田安民“四个字映在慕容垂的玄甲上。

江淮对弈

邺宫朝会，慕容恪解下腰间青铜虎符时，断玉剑穗上的龟甲突然裂开一道细纹。他指尖抚过符身上“如朕亲临“的阴刻篆字——这是先帝慕容儁平定魏国时亲手所赐，如今却要转授五弟慕容垂。

“蠡台乃中原锁钥。“慕容恪将虎符按在《山河形胜图》的睢阳城位置，羊皮卷上顿时陷出个浅浅的凹痕，“西汉周亚夫由此平七国之乱，今以五弟为征南将军，当效古贤。。。“。

慕容垂单膝触地，玄甲膝甲碾碎了两片未扫净的冰凌：“臣弟愿以蠡台为骨，为四哥铸就南疆铁壁。“他抬头时，断齿的豁口恰好迎着朝阳。

蠡台故城的夯土墙下，慕容垂正亲手校准新制的“三弓床弩“。这种改良自诸葛连弩的重器，可将三尺铁箭射入三百步外的睢水对岸。段容薇捧着《守城录》匆匆而来：“将军，太宰加急文书！“

展开羊皮卷，慕容恪的朱批在“淮南粮道“四字上洇出个血色圆圈。慕容垂突然挥剑削去半截箭垛：“传令！沿睢水二十里暗筑拦马桩，桩头皆刻汉家瑞兽纹——东晋那些文人最爱这个调调。“

慕容垂的玄甲战马踏过睢水石桥时，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鸿雁。他腰间新铸的虎符撞在鞍鞯上铮铮作响，符面“都督河南“四字的阴刻纹里，还沾着三日前慕容恪亲手系上的朱砂——那是用丸都城破时缴获的辰砂研磨而成。

“将军请看！“副将高弼挥鞭指向残破的睢阳城墙，夯土裂缝间斜插着半截汉戟——正是景帝年间七国之乱时的遗物。慕容垂的指腹抚过戟柄“梁孝王监造“的铭文，忽闻城头传来锻铁声，三十名工匠正将前燕新制的“永“字箭簇熔入旧城墙铁筋。

暮色中，慕容垂登上西汉梁王所筑的望楼。青铜望车锈迹斑驳，齿轮间卡着开元通宝——竟是百年前安史之乱时的唐钱。他铺开羊皮舆图，烛火映出睢阳水系的沟壑：“东晋水师若溯沱水而来，此处当设连环铁索。“

晨雾未散，慕容垂已策马至睢水畔。三千流民正在疏浚河道，老农用残缺的汉犁翻起黑土，犁头突然撞出个青铜弩机——正是七国之乱时的三棱矢匣。

“此物交与将作监。“慕容垂将锈蚀的弩机抛给参军，转身对监工道：“凡垦荒得古兵者，赏粟一斗。“他忽然蹲身抓起把泥土，永和八年在丸都城头抓过的辽东黑土，与这睢阳的赭土在指缝间交融成血色。

东晋使臣的楼船泊岸时，慕容垂正在校场试射新弩。三支“永“字箭破空钉在船桅，惊落晋使手中的《江左赋税册》。

“贵使可见这睢阳城砖？“慕容垂箭尖挑起半块带箭孔的唐砖：“至德二年，此处十日易子而食。今我燕军粮仓，容得下十万流民。“

晋使拂袖时带翻茶盏，褐色的茶汤在案上漫成沱水形状。慕容垂突然以箭簇截断“河道“：“回去告诉桓温，他的战舰过不了睢阳铁锁。“

秋霜初降之夜，慕容垂亲督军民熔铸铁索。三十座冶铁炉映红睢水，匠人将永和九年缴获的宇文部重甲投入熔炉。高弼忽然惊呼：“将军快看！“

熔化的铁水中，竟浮起枚“梁王武“字样的青铜虎符——正是景帝削藩时梁孝王调兵的信物。慕容垂抓起铁钳将其按进铁索模具：“让这千年兵魂，镇我大燕河防！“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十二条百丈铁索横贯睢水。浪花拍击声里，慕容垂听见二十年前慕容翰的教诲：“守国之道，不在高墙，在民心。“

慕容恪的断玉剑横在案几上，剑穗龟甲映着烛火，显出“宜其室家“的卦象。他指尖轻叩段容薇新献的《淮南屯田策》。

“五弟该续弦了。“慕容恪突然开口，惊得檐下铁马叮当乱响。他拾起案头赤狐毫笔——这是段容徽生前最爱用的，笔杆上还留着她的齿痕，“段家丫头的心思，你当真不知？“

慕容垂的护腕铁片在案几刮出刺耳声响。铜镜中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断齿的豁口像道未愈的伤。

段容薇捧着热酪浆闯入书房时，正撞见慕容垂对着赤狐毫笔出神。她放下漆盘，鎏金袖角扫落案上密信——那是可浑太后昨日送来的，字里行间满是“长安君久未有孕“的责问。

“将军。。。“她刚开口，慕容垂突然暴起，热酪浆碗重重砸在青砖上，一片碎瓷片划过指尖。

段容薇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瓷片，忽然握住慕容垂染血的指尖：“阿姊临终前说。。。要我替她看着你好好活。“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眼角的泪照得如同白狼水畔的冰凌。

可足浑丹的九尾凤钗在烛火下颤动，她正在绣一幅《百子图》。慕容垂玄甲未卸便踏入寝殿，铠甲带着睢阳战场的血腥气。

“王妃。“他生硬地开口，却见可浑丹指尖渗出血珠——银针扎破了手指。绣绷上未完成的婴孩面容，正被血染得模糊。

可足浑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烫伤的狼图腾狰狞可见：“妾身知道将军今日为何而来。“她取下凤钗，九尾金丝在案几拼出个“准“字，“但求将军。。。今夜留盏灯。“

三更鼓响时，慕容垂望着床榻边彻夜不熄的青铜雁灯，恍惚看见段容徽出嫁时的喜烛。可足浑丹背对他蜷缩着，中衣上绣的并蒂莲被汗浸得发暗。

翌日清晨，段容薇在祠堂遇见可足浑丹。长安君正将段容徽的牌位擦拭得锃亮，突然转身抓住段容薇的手：“妹妹眉间这颗朱砂痣。。。“她蘸着胭脂，在段容薇眉心补了朵梅花妆，“这样更像她。“

当慕容垂带着段容薇的册封诏书踏入庭院时，看见段容薇穿着段容徽旧时的赤狐裘，发间却簪着可足浑丹送的鎏金步摇。春风拂过她新点的梅妆，恍惚间五年的光阴错叠，慕容垂的指尖拂过段容薇的皓腕，将一枚羊脂白玉镯缓缓套入。玉色温润如新雪初霁，内壁阴刻的“永康“二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我们姐妹俩。。。“段容薇忽然轻笑，腕间玉镯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滑落寸许，她葱白的指尖点了点慕容垂的胸膛，“今生算是缠上你了。“。

慕容恪的手指《山河形胜图》上划出一道线，从河内直指荥阳。“吕护此人。。。七年间五易其主，连衣冠都染透了墙头草色。“

慕容垂解下征南将军印放在沁水位置：“河内乃司马氏故里，吕护借高门遗荫，竟敢僭称安国王。“他忽然以指蘸茶，在案几画出三道水纹——正是当年司马懿训练死士的百丈潭地形。

段容薇捧着密报匆匆入帐：“吕护新纳了桓温送的歌姬，在府中排演《铜雀台赋》。“她展开绢布，上面画着吕护仿制的燕国狼旗，旗角却绣着东晋的玄鸟纹。

慕容恪亲率三千铁骑夜渡沁水时，吕护正在百丈潭边宴饮。晋使送来的五十坛绍兴酒刚开泥封，忽听潭底传来闷雷般的战鼓声——燕军死士口衔芦管，从司马懿当年开凿的暗渠潜入了城寨。

“报！南门粮仓起火！“亲卫嘶吼着冲进宴厅。吕护醉眼朦胧间，看见自己刚纳的晋国歌姬正撕破罗裙，露出腰间狼首刺青，竟是燕国的女探。

慕容垂的丈二马马槊劈开寨门时，吕护正仓皇爬上马车。车辕上挂着的“安国王“金印突然坠落，砸在他脚背上。

残军退至荥阳城外，吕护望着城头新换的晋字旗，突然狂笑：“桓温老儿也想做黄雀？“话音未落，城楼箭雨倾泻而下——原来东晋早已收到慕容恪密信，将计就计设下埋伏。

慕容恪在战马上展开羊皮卷，朱批“赦“字如血：“传令！生擒吕护者，赏司马懿故宅地契。“他故意顿了顿，“再告诉三军，宅中枯井里。。。还沉着张春华的金步摇。“

当夜吕护被捆成粽子押来时，慕容恪正煮着司马家特产的怀菊茶：“安国王别来无恙？“茶雾中他递上空白的广州刺史任命状，“这次。。。想清楚再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