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磨殆尽

建熙七年冬月的丧钟还在邺城回荡，显阳殿的九尾凤钗已在烛火下摇曳生姿。可足浑太后用染着蔻丹的指尖轻叩慕容恪的遗表，绢帛上“吴王可托六尺之孤“的朱批，正被拿烛火上一点点吞噬。

“十八岁的天子，还需要叔父管教么？“慕容暐把玩着新铸的龙玺狠狠道。

慕容评咬了咬镶金义齿：“太宰糊涂了。。。“他忽然扯开朝服，露出内衬的玄鸟纹锦，“皇上该亲政，不必设立太宰一职了！“

慕容评的亲信正将殿上慕容恪系了二十年的青铜风铃熔铸成酒器。铃舌上“同气连枝“的铭文在坩埚里扭曲变形，最终浇铸成玄鸟纹的觥筹。

九岁的慕容冲戴上大司马金冠那日，冕旒压得他脖颈生疼。小亲王踮脚才能触到案几上的虎符，镶金朝服下摆扫翻了慕容恪生前最爱的青铜樽。酒液泼洒在《大燕疆域图》上，将黄河以北的州郡染成红色。

“冲儿，给诸位大人背段《孙子兵法》。“慕容评轻笑。稚嫩的童音响彻朝堂：“兵者诡道也。。。“背诵声里众臣纷纷皱眉，不敢言语。

殿外忽起狂风，吹散了慕容垂告病不朝的奏折。残破的纸页飘过铜雀台，粘在当年慕容儁亲手系上的“忠“字幡上，墨迹晕染如泪。

初雪覆满皇甫府邸的鸱吻，书房内的青铜炭盆却烤得人脊背发烫。慕容垂摩挲着犀角杯。

“冲儿九岁掌兵符，慕容评那老匹夫在显阳殿养了三百门客！“兰建将镶金匕首插进舆图的邺城位置，“道明手握十州精锐，此时不取。。。“

“舅舅！“慕容垂突然掷杯，犀角杯在青砖上滚出沉闷声响。他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的狼头刺青：“这图腾是四哥与我歃血时刻的，当年盟誓永不相负！“案头烛火将刺青映得忽明忽暗，“壶关尚有秦军窥伺，汝水对岸晋舰未撤。。。此刻兵戈向内，与石虎何异？“

三更梆响穿透风雪，皇甫真府邸的青铜门环突然被砸得震天响。慕容垂的副将撞开书房门时，铠甲上的冰碴簌簌坠落：“吴王！慕容评的虎贲军围了征南将军府！“

话音未落，传旨太监已踏雪而来。明黄绢帛展开时，慕容垂瞥见“侍中““仪同三司“的朱砂印痕下，藏着可足浑太后九尾凤钗的暗纹。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死寂：“。。。即日交还十州兵符，不得延误！“

兰建的匕首突然出鞘，却被慕容垂铁掌按住：“传令各镇，今夜子时前交割兵权。“箭杆上的血锈在掌心烙出深痕。“罢了、罢了。”兰建负气离府的背影消失在铜驼街。

寅时的邺城街道覆满新雪，慕容垂单骑行至铜雀台废墟。他解下腰间配刀掷入冰封的漳河，刀身击碎冰面的脆响惊起夜枭。“四哥。。。“慕容垂对着虚空呢喃，将断剑**慕容恪生前系“忠“字幡的残柱。

远处传来马蹄疾驰声，慕容令带着满身风霜追至：“父亲！幽州铁骑愿随您。。。“话未说完，已被慕容垂厉声喝断：“回营！明日日出前未交割兵权者，以谋逆论处！“

建熙八年的暮色染红了铜雀台的断壁残垣，慕容垂独坐在半截石柱上，指尖摩挲着段容徽留下的犀角杯。杯底沉淀着未化的酒渣，如同他这些年被逐渐消磨的锐气。远处显阳殿的丝竹声隐约可闻，慕容评正在宴请群臣，庆贺自己新得的南海珊瑚树。

“五哥！“慕容德踩着满地的枯叶疾步而来，腰间佩剑撞得玉珏叮当作响，“秦国苻坚那几个兄弟在关中打得不可开交，长安城门三日未开！这正是我们。。。“

“十三年前，我也是这般兴冲冲地去找二哥。“慕容垂突然打断他，目光落在铜雀台残存的箭痕上，“那时我说，给我三万兵，我能拿下石虎的首级。“他苦笑着摇头，“如今连上书的奏折都递不进显阳殿了。“

殿内金兽香炉吞吐着龙涎香的烟雾，慕容评斜倚在胡床上，手中把玩着新铸的“大司马印“。九岁的慕容冲正踮脚为他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映出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容。

“太傅，关中急报！“兵部尚书捧着插满翎毛的军情匣跪地，“苻柳已攻破华阴，苻双正围攻长安城门！“

慕容评的镶金义齿咬碎一颗葡萄：“这等琐事也来扰我清兴，管我鸟事？“他随手将军报掷向殿角，帛书正巧盖住了慕容恪生前最爱的青铜浑天仪。

“太傅明鉴。“可足浑太后慵懒地摆弄着九尾凤钗，“让那些氐人自相残杀便是，何苦脏了我大燕将士的手？“

子时的更鼓声穿透夜色，皇甫真提着盏气死风灯摸进慕容垂的府邸。书房内，两人对坐在青玉案前。

“慕容德今日去显阳殿闹了一场。“皇甫真将酒坛重重顿在案上，“被罚了半年俸禄。“

慕容垂凝视着杯中摇晃的酒液：“当年我劝二哥伐赵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锁骨处的狼头刺青，那图腾已不如当年鲜亮。

“你就这般认了？“皇甫真突然拍案，“当年在泒水河畔，是谁曾经单挑天下第一勇士冉闵？“

慕容垂缓缓抬头，铜镜中映出的面容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多少未竟的壮志，鬓边的白发又替代了多少昔日的豪情？

“那个慕容霸。。。“他轻声道，“早就死在升平二年的雪夜里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皇甫真猛地抓住他手腕：“你可知王猛在关中颁《惩惰令》？凡官吏贪墨一匹绢者，当街鞭背三十！“青筋暴起的手指向皇城方向，“而我们的太傅，光上月就强占。。。。。。“

邺河之上，慕容评新造的龙凤画舫缓缓驶过，歌女正唱着新谱的艳丽。透过琉璃窗，隐约可见慕容冲正用虎符当筹码，与侍从玩着投壶游戏。

五日后，慕容德被罚闭门思过。他独坐府中，将佩剑擦了又擦。剑身映出铜雀台上飘荡的素幡——那是百姓为慕容恪逝世周年私祭的孝幡。

“四哥。。。“慕容德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你看看我们，都活成了什么样子！“

慕容垂站在远处的高楼上，寒风吹起他的衣袍。他望着画舫上晃动的灯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却再无用武之地的双手，终于明白——那个敢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的少年将军，终究活成他不想活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