枋头对峙
黄河在黎阳渡陡然东折，将万钧之力倾注于枋头城西的鹰喙崖。崖壁经千年激流冲刷，形成六十丈高的玄武岩绝壁，青黑色的岩体布满蜂窝状孔洞，恰似被巨神钉满铜钉的天然盾牌。
枋头城控扼黄河渡口，是连接华北与中原的咽喉要道。曹操曾在此筑枋堰，遏淇水入白沟以通漕运，使其成为南北漕运的关键节点。
当年石虎征十万民夫垒筑的城墙，便沿着这道天堑蜿蜒而上，墙基直接楔入河床砂石层，任是春汛怒涛也难撼分毫。城墙依天然陡崖而建，西侧崖壁经河水千年冲刷，形成十丈高的垂直断面，晋军云梯触及之处，青黑色的玄武岩上连苔藓都无从攀附。
黄河浊浪拍岸，五万晋军玄甲如黑云压城，却在枋头城下骤然静默。桓温白衣胜雪，独坐高台，膝上焦尾琴尾端焦痕如凝血。指尖一挑，《广陵散》裂空而起，弦震如金戈交鸣，梧桐木纹间犹带当年蔡邕从灶膛夺出时的烟火气。参军郗超攥紧舆图低语：“慕容垂善用骑兵，此城三面绝壁，唯东门淇水可涉……“
话音未落，城头号角骤起，燕军阵中悉罗腾急擂战鼓，枋头东门轰然洞开。慕容垂单骑跃出，玄甲映日如墨，胯下乌骓马四蹄踏雪，手持丈二马槊，恍如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泒水河畔。
桓温振袖而起，焦尾琴第七弦铮然崩断，尾端焦痕如赤蛟吐信。他指尖抚过琴身，声震河岳：“慕容氏初归大晋时，尔祖廆公亲执《春秋》谒洛阳，指黄河为誓——‘鲜卑虽居塞北，心在冠带‘！“。
桓温猛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箭疤——正是匈奴围长安时所伤，“永嘉之乱，匈奴屠洛水，羯胡焚邺宫，我汉家儿郎十户九空！尔等口称‘汉化‘，却私铸‘燕‘字五铢；高呼‘保境‘，竟容氐羌掠我并州！“
桓温戟指喝道：“昔管仲尊王攘夷，孔明七擒孟获，皆以仁心化干戈。今晋军八牛弩已列阵，一弩十矢可穿重甲——“他身后玄甲阵中传来机括绞动声，三千张神臂弩对准城头，“若开城门，本帅当效光武待窦融故事，保尔慕容氏宗庙不绝！“
慕容垂金刀鞘顿地，周围的群山有金玉相击之声回响，“他振臂高举金刀，“司马氏篡魏时，又可曾问过这河图洛洛书？“
“舜葬苍梧，起于东夷；禹会诸侯，源出西羌！我慕容氏三迁都城，七修《燕礼》，邺宫藏书阁里《连山》《归藏》俱全，难道比不得司马氏篡改的《尚书》？“慕容垂的玄甲掀开，露出内衬的靺鞨貂皮：“舜生于东夷而禅让明德，禹出西羌而疏通九河！刘邦沛县一亭长，项羽会稽八千骑，哪个不是南蛮？哪个不铸华夏？“
“商纣失鹿，非因血脉在夷；司马失鼎，实乃德衰于内，司马氏欺孤儿寡母盗魏玺时，可还记得高平陵的血锈？八王之乱骨作柴，五胡入华血为墨，这般朝廷，也配称华夏正溯？“
““我慕容部十三代酋长埋骨白山，七迁王庭，方铸就出辽东铁骨铮铮的儿郎。永嘉之乱时，是我祖父慕容廆收容十万中原流民！“慕容皝推行屯田制时，司马衷还在问‘何不食肉糜‘！“
慕容垂刀指晋军赤旗：“司马氏欺孤儿寡母得天下时，可曾想过‘德配天命‘？我慕容氏十三代人披荆斩棘—，才建立起来基于，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慕容将军！“他的声音穿透战场硝烟，“能教本帅佩服，除了慕容玄恭唯卿一人。“马鞭在掌心轻叩三下，这是桓大将军称许敌手的最高礼节。阵前尚未干涸的积水里，倒映着城楼上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
西风卷过破碎的战旗，送来桓温低沉的冷笑：“可惜明珠投暗，蛟龙困池。“惊雷般的声音震得晋军重盾嗡嗡作响：“主少国疑则群狼环伺，牝鸡司晨必奸佞丛生！“战马似感受到主人杀气，前蹄凌空刨出火星。
“好个辩才无双的王叔，好个用兵如神的统帅。“桓温突然纵声长笑，惊飞了城堞上的寒鸦，“却要在虎兕相争的朝堂里，做那柄最先折断的宝剑！“
“如今的燕国，幼主临朝，太后垂帘，权臣弄政，忠良遭忌！“他猛然抬手指向邺城方向，“你虽贵为王叔，功高盖世，但在那朝堂之上，可还有你立足之地？“
寒风卷过城头，带着黄河水汽的湿冷。桓温的声音忽然压低，却字字如刀：
“今日你即便守住了这枋头城，明日回到邺城，等待你的是什么？“他冷笑一声，“是庆功宴上的鸩酒？还是朝会时的暗箭？“
晋军阵中突然响起低沉的战鼓声，仿佛在为这番话作注。桓温抬手示意止鼓，继续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他忽然语气转柔，“将军难道就不该为自己，为麾下将士，谋一条生路吗？“
慕容垂立于马上，玄甲映着残阳，声音沉浑如铁：“桓元子可知这世间的枷锁，往往生在骨缝里？“他忽然摘下面甲，露出眼角那道直入鬓发的箭疤，“你晋国司马氏的玉玺早被琅琊王氏的半只手握住，龙案上的朱批浓墨里，混着颍川庾氏的血髓！“
踏雪乌骓踏碎最后一块冰晶，慕容垂刀指建康方向：“你麾下这些江东儿郎，剑锋所指究竟是胡虏，还是你桓氏的龙亢祖坟？“
西北风卷来淮南口音的梆子声，慕容垂接着说：“说什么晋燕国战？不过是谯郡桓氏与慕容氏的对决。陈郡谢氏给你运粮的牛车里，藏着少两成的米斗；太原王氏支援的箭簇，三成没有淬火！就连你桓氏本家的荆州水师，此刻怕部分军士也接到了高平郗氏的密令——若北伐军折损过半，即刻封锁汉水！“
太行山巅滚过闷雷，慕容垂的织锦战袍在闪电中猎猎作响：“桓公啊，“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几分怜悯，“你带着五万大军北上，可曾想过，真正与你为敌的，或许不是城下的燕军，而是建康城里那些举着酒杯、吟着诗赋的世家子弟？你桓元子若是战死，他们在乌衣巷开的定会是庆功宴。“
“这场仗，从你离开建康那日起，就已经输了。“
慕容垂骤提马缰，乌骓人立而起，丈八马槊撕裂寒风直指晋阵：“多说无益、桓元子！听闻你昔年手刃江寇、箭射猛虎，可敢与某槊下见真章？“燕军阵中霎时爆出山呼，以刀击盾，声震得城头积雪簌簌而落。
桓温端坐素舆，指尖轻抚焦尾琴未断的第六弦：“慕容将军勇冠三军，可比肩温侯、武悼。“他忽然振袖扫过琴面，裂帛之音惊起三只寒鸦，“然则千军易得，一帅难求——昔吕布虎牢逞威，终困白门楼；冉闵十战十捷，却亡于铁骑合围！“
晋军玄甲阵中忽起骚动，却见桓温从容起身，腰间玉具剑穗纹丝未动：“为帅者，当使三军如臂指使，岂效游侠儿争强斗狠？“他猛然挥动令旗，阵后五十架床弩同时上弦，“若将军定要见血，本帅这八牛弩阵，倒可代劳！“
残阳恰在此时没入云层，慕容垂槊尖寒光倏黯。燕军欢呼渐息，唯闻晋军弩机绞弦声如饿狼磨牙，压过了黄河怒涛。
慕容垂单手勒马，他望着绵延五里的晋军玄甲，声如裂冰：“桓公，刀兵已举，何必多言？“话音未落，三千燕军齐举冻弦弓，牛筋冰弦绷紧的颤音混着黄河浪涛，震得城楼旌旗猎猎作响。
桓温手指直指城头“慕容“大纛：“三日之后，此旗当换‘克复‘二字！“身后五十架八牛弩同时绞弦，精铁箭簇在夕照下泛着幽蓝寒光，“本帅的冲车已备，明日此刻，便要晋军插上枋头城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