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别离
秦氏带着女儿们出了店,才发现无处可去。
原先一心想着去汴梁,总是有个奔头。现在三丫头的脚还未好,又没了钱租牛车,秦氏心里不免有些凄惶。包袱里还只有贰钱银子,与其住店,不如留着买米。
秦氏一边寻思一边扶着晓颂向道路宽阔处走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忽然有几个穿着破烂,像是流民的人走过,便下意识地跟着他们向前走去。
渐渐街面上热闹起来,路边上有店铺,也有各色小摊子。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有行迹匆匆的平民,也有肤色润泽形容悠闲地富人。然而越是这繁华的地方,流民和乞丐也多了起来,有拦路乞讨的,也有坐在路边发呆的。
秦氏半扶半抱着三女儿走了这一段路,甚是吃力。找了个人少干净的地方,大家坐了下来歇息。
正坐着,忽见流民们纷纷站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这阵势看着有点眼熟。
秦氏拉住一个老妇问道这些人是做什么去?
那老妇答了一句“有放焰口的,正要舍饼”,就抖开秦氏的手忙劫劫地走了。
兰家母女也跟着众人向前走去。
只见前面挤成了一个人疙瘩,再向前是一个寺庙的山门,有披着袈裟的僧人站在台阶上散发食物。
秦氏让女儿们在墙边等着,自己也挤过去要食物。
早上被那兰耀财搅得没吃成饭,现在闻着别人手中的饼馍格外香,兰家三姐妹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咬着馍从眼前走过。
那人群忽地散开了,人们纷纷拖拉着步子向回走,秦氏空着手走了回来,说:“没了。”
只得自己花上几文钱买了四个胡饼。吃完饼,秦氏又带着女儿们四处走走看看,想着寻些活路。
夜幕来临的时候,人们就象潮水一样退了下去。街上静了下来,家家关门闭户,连那些流民也不知去了哪里。
虽已是初夏,夜风吹在身上,还是凉嗖嗖的。
秦氏想来想去无处投奔,只得又回那放焰口的寺庙前。
快走到庙前的时候,便看见墙根里、树下隐隐绰绰的有人或坐或卧,门前的石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
秦氏带着女儿们在墙边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让女儿们都披上各人的棉衣,背靠着墙互相倚在一起,打发这漫漫长夜。
从此,这里成了她们的落脚点。
这天早上小五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哭嚎声。她扭过头去,看见兰耀财家围坐在不远处的街边,两口子在哄劝二宝,大宝正看着她们,小五儿扭回头来。秦氏也听出了二宝的声音,向那边望过去,兰耀财拼命挤出个笑容来,朝这边拱拱手,秦氏也便福了一福。
白天秦氏四处游走,捡些菜叶嫩草,或是干枯树枝,试着找些帮人推磨洗衣的活计,晚上娘四个就在这墙边依偎相守。在这里,卖儿卖女甚至倒毙街道的事儿极是常见,兰家母女日子虽极是难过,所幸都勉强活了下来,便是三丫头晓颂的脚也已见好了,不用人扶着,也能一拐一跛地走路了。
钱已经花光了,稍有点样子的棉衣也都当了。母女四个有时候一整天都吃不上东西。有时候实在饿不过了,小五儿便到闹市上去,看着模样和善的人要几文钱,或是一碗粥半个饼。
这日早上,只见一个穿着花哨的老妇人引了一个青衣男子远远走来,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对那路边的孩子们指指点点。有好事的人跟过去问了,原来是要买个仆人。旁边便有人牵着孩子上前或者毛遂自荐,很快便围了一圈人。
那青衣男子似是有些挑剔,总在摇头。
走到兰家母女跟前,眼神在姐妹三个身上扫过,停在晓颂脸上,那男子点了点头,老妇人在旁边察言观色,堆了一脸的笑容,抢先道:“哟,好个稳当秀丽的丫头!”
众人的眼光都落在晓颂身上。
片刻的安静。
秦氏垂下眼睑冷冷道:“我不卖孩子。”
那男子脸上露出了一点诧异,却并不多言,依旧不急不慢地向前走去。
走不多远,忽地有人跪倒在地:“你买了我吧,求求你买了我吧,我弟弟快饿死了……”
跪在那里拉着那男子衣衫的却是大宝。那男子吃了一惊,转而又摇摇头,从袖里摸出了几文钱放到大宝的手里。
兰家母女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大宝对待弟弟如此亲厚,秦氏不由叹道:“想不到大宝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别人听了也就罢了,三丫头晓颂的眼神却黯淡了下来。
过了两天,那老妇人又来了,拉着秦氏攀话,秦氏避脸不理。
三言成虎。
这老妇人第三次来时,兰家母女已有近三天粒米未进了。
那婆子道青衣男子是刚选了官,携了妻子一同赴任,到这颖昌府后,夫人得了病,想要买个好点的丫头伺候妻子。一路上坐车坐船,并不辛苦。
见秦氏不为所动,又道那官人也是清贫人家出身,不会折堕下人,自己见过那官夫人,待人亦是和善。
又劝秦氏道:这等灾年,与其把孩子们折在自己身边,倒不如为她们找个活路。
又对晓颂道:“姑娘不但自己不再忍饥挨饿,便是你两个妹妹也托你的福,能吃上两顿饱饭,熬过这饥馑之年,姑娘也是积了福了。”
“娘,”晓颂颤声叫道:“不如答应了吧,女儿这脚,已是,再也走不动路了,也许,这就是女儿的活路。”
秦氏亲去见了那青衣男子夫妇,那男子姓韩,是镇州人,是到衡州府赴任的。秦氏见这韩家夫妇虽是官家,却是一脸的谦和,说话也无半分凌下的意思,也答应了日后许那晓颂和家人见面,秦氏也就没话说了。
七两银子换走了十四岁的少女晓颂,看着晓颂上了驴背,越走越远,秦氏与两个小女儿哭得泣不成声。
晓颂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除了那牙婆,没有人看到她脸上的行行清泪。
这天天未亮,秦氏就醒了。今天晓颂要跟随韩氏夫妇南下了,自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秦氏坐立不安,终是忍耐不住,站起身来道:“好歹做娘的也要送女儿一程。”
当下吩咐两个小女儿在此等候,就快步向那韩家夫妇住店的方向走去。
韩家已经起程走了,那店家倒是知道根底,大大说了韩家夫妇一通好话,再三说他们待那丫头如何好,又说三人已经坐车走了半个时辰了。
秦氏感觉心里空空地,拖着两条沉重地腿走回寺庙前。
在街口上就看见小五儿肩上斜背着她的小包袱站在那里,脸上哭得一道黑一道白,秦氏心不在焉地问她怎么了。
小五儿的嘴咧得像瓢似的,哭叫道:“亭亭不见了。”
小五儿说自己去闹市上要了些吃的,又买了两个胡饼回来,就发现亭亭没在,两个包袱被翻得乱七八糟,在这附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她。
秦氏迷茫地听了好几遍才明白过来。一急之下却向平日里歇宿的地方跑去,心里只觉着亭亭还坐在哪里。
墙根下只有两个打开的包袱,亭亭不见了!
秦氏像疯了一般,大声喊着亭亭的名字,找遍了颖昌的大街小巷,小五儿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不时向路人打听几句。众人见说是丢了孩子,大多摇头叹息,拐孩子的太多了,定是被拐走了。
深夜,潠河边,天色阴沉,星月皆无。
秦氏呆坐许久了。
小五儿在她身后不远处坐着。她不知道秦氏在想些什么,她自己的心早乱成了一锅粥,三姐被卖掉了,亭亭被拐走了,放在包袱里的七两银子也被人拿走了,什么都没有了。
小五儿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自己去买饼,非要买的话,为什么不姐两个一起去?她责怪自己,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小五儿死的心都有了。
她不敢想象亭亭现在怎么样,是被人捆绑着,还是关在小黑屋里,不知道她会不会保护自己,会不会遭到虐待,心如水晶般毫无城府的三姐今后如何生活,小五儿甚至想到上一世里,那些拐骗了人家孩子折了胳膊腿逼着去乞讨等极端残忍的的事。她只觉得亭亭的人生就如那海浪里的一叶小舟,毫无保障,随时要被挤为齑粉。心里不禁隐隐作痛。
如此颠簸流离的人生,何时才能结束?红尘多苦,总有着无穷无尽的烦恼在前面等着,贫苦的人不快乐,富有的人也有烦恼,凡有人处皆有烦恼,就是出家做了僧尼难道就没有烦恼了么?难道非要离开这人世间么?就是死了鬼和鬼之间就没有纷争了么?实在是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小五儿真想没入那河水之中,把这所有的烦恼全部消弥一尽。但她终究不敢,苍天让她来到这乱世,记着两世的苦与痛,谁知道是不是对她的惩罚,会不会给她第三世更沉重的生活?无论如何她不想带着累世的挫折失败。
而且,即便她从这一世里逃走,亭亭也回不到秦氏的身边来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努力地过好这一生,总归是逃不出老天爷的手掌心。
小五儿自己想的出神,不由站起身来,冲向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单掌伸向天空,大喊道:“老天,我接招了!……”
秦氏忽然听到小五儿的声音,扭头看时,只见小五儿站在一块石头上,小小孩童儿,对着滔滔河水,又蹦又叫,心下突生出一阵恐惧。急忙跑过去,把小五儿拉下来,搂在自己怀中,大哭道:“三丫头卖了,四丫头丢了,要是再没了你,可怎么见你爹?……叫娘可怎么活啊……”
小五儿反手抱着秦氏,也哭道:“娘啊,咱们要好好活下去……”
一声霹雳,倾盆大雨从天而下。
秦氏和小五儿互相搀扶着向街里走去。雨越下越大,秦氏已辨认不清方向,在一个小巷子里随便找了个带雨檐的门口暂避一下。
娘俩儿坐在门槛上,秦氏把小五儿搂在怀里,为她挡着风寒,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小五儿从秦氏的怀里探出头来,睡眼尚自惺松,看到娘目光炯炯,却眼窝深陷,便知娘一晚未睡,不由心下暗暗自责。
东边一轮红日已炎腾腾地升起,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娘两个便回那寺庙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