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上门的胡饼
那两个破包袱还在,里面的一床破棉被却不见了。娘两个也不抱怨,只在太阳底下晒晾那些破烂衣衫。
这天清晨,小五儿梦见自己坐在火堆里,火焰从四面八方直烧过来,顿时吓醒了。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汗,伏到秦氏怀里再睡时,才觉察秦氏身上极烫,又听得秦氏呼吸声甚重,不由大惊。急忙连声呼叫。
秦氏只觉浑身酸软,情知病了,五丫头又极小,心里暗道恐怕母女难过此关了。
小五儿见秦氏只望着自己,眼里的泪滴滴落下,便知她想到了不好处。她将头抵在秦氏胸前,听得并无异音,心神微定,暗道只要肺里没有炎症便好。
秦氏闭目垂泪,小五儿当下也不言语,从秦氏怀里站起身来,自己打开头发,在头顶挽了个小小发髻,耳边颈后的碎发任其披到肩背上,从包袱里扯出那年姐夫给的灰褙子套到身上。看看腿上的花白葛布裤子,脚上的粉鞋早已看不出颜色,倒也省了替换。诸般收拾停当,单腿跪地,向秦氏道:“母亲莫恼,一切有儿子担当……”
秦氏睁开瞧见小五儿又瘦又黑,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儿娇样儿?心里又痛又惜,想起自己倘若真的走了,谁来照看自己的孩子?总要挣扎着活下去。小五儿眼见哄得秦氏眼里有了一丝活气,便劝母亲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想法挣钱买米。
不就是应聘么?!小五儿给自己打气道,上一世又不是没去过。
小五儿在街里走来走去,终不敢冒然进入哪家店铺。
她站在一家食店门口正向里面打量,柜台里的一个五十来岁男人看到了叫道:“小哥,请进来讲话!”
小五儿站到柜台前,鼓起勇气说道:“你这里要店小二么?”
那男子看她一眼,笑道:“你要做店小二么?”
小五儿点点头
那男子忍住笑又说道:“就是这种店小二么?”
小五儿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小二哥右臂上托着三盘菜,左手里拎着一把大铜壶正从厨下走出来,不禁吸了口凉气,扭过头来,改口道:“你们这里要帐房先生么?”
那男人把手中的算盘一推,小五儿心中暗道不妙。
只见那人快步走到门口左右望望,又回到柜台里,对着客人们喊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孩子?”
见没人答话,冲那高大的小二叫道:“来呀,把这捣乱孩子扔出去。!”
小五儿只觉得背心一紧,身子悬空,便“扑嗵”一声坐到了街里。
小五儿碰了几次壁,看看天色将近午时,恐怕秦氏惦记,就琢磨着乞讨几文钱,给娘亲买碗粥喝,那知来来往往的行人虽多,却没有人舍钱,她伸着双手,仰着头看人们的脸色,一心想找出个模样善良的人来。
手上忽一凉,却是一枚铜钱落在手里。扭头看时,身边站着一个女童,比自己高不了半头,眉清目秀,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女孩道:“我只有一文钱,你好好的为什么要乞讨?”
小五儿见这女童眼神清澈,甚是秀雅,便也有亲近之心,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情况。女童见她说母亲病了,又是多日露宿街头,甚是怜悯,便说自己知道不远处有个小小祠堂,可以住人。
小五儿跟着那女童走街穿巷,到了祠堂前,屋门却是锁着的。
那女童上前一步,把门上的锁摘掉,原来只是挂了个锁皮。
小五儿见那祠堂虽是又低又小的一间草房,门窗俱全,地上也很干燥,屋角铺着碎稻草,另一角竟然有几块石头支着一口小锅,旁边还有瓦罐、碗箸,高兴之意不禁又沉落下去,说道:“恐怕有人在这里住吧?”
女童笑道:“我义兄以前在这里住,他现在有地方住了,不来这里了。”
小五儿大喜,对那女童再三致谢。
那女童笑吟吟地道:“我明日再来寻你,快去接你娘亲吧。”
小五儿说:“好啊,我姓兰,叫小五儿,你叫什么?”
女童道:“我姓秦,叫紫影,我义兄叫阿混混。”
小五儿扶了秦氏,背了破烂家什儿,走走歇歇地挨到了祠堂。
秦氏在稻草上躺下,仰头望见屋正中的神像,又让小五儿扶了起来,叩拜之后先说了罪过,又道了骚扰,又祈求神家保佑,才安心歇息去了。
小五儿见已是午时,便抱了只碗,上街去讨饭。
讨饭也极为不易。流民乞丐甚多,百姓人家打发不清,烦不胜烦。小五儿好不容易碰到一家蒸的粘高粱饼子刚出锅,要了一块热气腾腾地放在碗里,满心欢喜地要端回去给娘亲吃。那知早被一个花子看在眼里,那花子从背后悄悄地过去,将人推倒,饼子滚出老远,等小五儿从地上爬起来,那化子早捡了饼子边吃走远了。
小五儿气得干瞪眼,抱着空碗自己在路边坐了会儿,又去挨门逐户地乞讨。
小五儿又要到了大半碗粟米饭,用袖子遮了抱在怀里。粟米的香甜气还是引来了两个小乞丐,那乞丐见她穿得齐整,只当是本地人家的小孩,也不敢贸然下手,只跟了她一道街。小五儿远远望见祠堂,撒腿就跑,那两个乞丐见这巷子僻静,并无大人接应,这才追上来抢那米饭。小五儿护了那碗,打他们不过,只是又哭又叫。
忽听得有人叫道:“做什么你们?!”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跑了过来,揪住那两个小乞丐一人一脚,骂道:“这是我阿混混的地盘,你们想要在这里撒野,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可是好惹的?”那乞丐拼命挣脱了一溜烟儿逃走了。
小五儿的米饭还剩下个碗底,看到地上洒的一层黄澄澄的米粒,小五儿气苦不已。忽想起那人自称阿混混,便擦擦脸上的泪痕问道:“你可是秦紫影的义兄?”
果然正是。
两人边走边说,原来阿混混本是一个流浪儿,只因性格刚勇豪侠,在这一片里也小有名气。后来和人斗殴受伤,被秦紫影的父亲所救,收了他做义子,起名秦石,拘束着不准闲逛打架,让跟着采药晒药,哪里呆得下去?后来秦石自己偷跑了去一家大商户做护院。因不日将跟那商人出外行商,回来向紫影父女告辞。
小五儿听秦石说到采药晒药,便问道:“秦大叔可是郎中?”
阿混混大笑道:“什么郎中,药农罢了!你看哪些郎中哪个不是又黑心又有钱的,郎中才不自己挖药!”
小五儿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羞愧。
到了祠堂门口,阿混混告辞走了,小五儿进得屋来,见秦氏仍在沉睡,脸色潮红。摸摸额头依旧很烫。便唤醒母亲吃饭,秦氏看看那粟米饭却吃不进去,道头晕恶心,身上酸痛。小五儿坐到干草上,按着揪痧的方法给母亲掐扭额头。
忽听得门口有人叫自己,应声时,紫影和阿混混走了进来,阿混混放下手里拎的一捆柴和一小袋粮食,向小五儿招呼一声就走了。
紫影把臂上挎着的竹篮放到秦氏跟前,掀开盖着的白布,里面是几个黄米饼子,和一碗小米粥。对小五儿笑道:“快吃吧。”
小五儿也不客气,拿着个饼子边吃边对秦氏说:“娘,这就是紫影。”
秦氏看着紫影秀发齐额,头挽双环,眉目如画,笑意盈盈的样子,眼泪却流了下来。小五儿知她又想起了亭亭,心下也不禁惨然。赶紧放下手中的饼子,给秦氏按摩额头,又让秦氏翻身爬着,给她揪痧。
忽看见紫影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就笑着说:“这样可以舒服些。是吧,娘?”
见秦氏称是,又道:“要不我给你挑挑吧。”说着从包袱里翻出一枚缝衣针,给秦氏挑痧。
紫影一直默默地旁边看着。
秦氏果然觉得身体轻快了不少,问小五儿从哪里学来的,小五儿告诉她从书上看的。
秦氏喝了半碗粥,躺在哪里歇息。
紫影与小五儿出了祠堂,站在门口说话,紫影象小大人似地告诉小五儿井在什么位置,去哪里打柴,又问些“几岁啦”“你家在哪里”之类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紫影拎了两包药来,说是治疗伤风寒症的。从此后,紫影经常来找小五儿,还与小五儿换着给秦氏揪痧,秦氏在两个孩子的照料下,也一天天好起来。小五儿心情也转好,与紫影开玩笑,要她叫师傅,说是教会了她揪痧。紫影总是含笑不语,倒是秦氏躺在哪里说:“谁叫谁师傅?紫影比你揪得可好多了!”
小五儿只道娘这样说是感谢紫影,数年以后,她才知这句话是大有渊源的。
且说小五儿眼看着阿混混拎过来的粮食袋子一天天瘪下去,自己还没找到挣钱的门路,心内自是十分焦虑。
这天收拾停当,又去街上四处转悠。
忽看到一家店门口围着一群人,小五儿问知是招打杂的,赶紧从人缝里挤了进去。
原来是家饽托店,只见一个满身油渍的塌鼻子男人正站在台阶上指手划脚地说话:“……就他俩了,别人都散了吧,散了啊!”一个身体壮硕的女人和一个小个子精干男人跟着他进了后堂。
小五儿心里便觉得犹如那两个人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心情一阵失落。
东张西望地走了一段路,忽想起还没看到过有人吃炒饼,何不把炒饼制作方法当作秘方卖给那饽托店?小五儿兴冲冲地向回走,直奔那饽托店。
店里人不多,门口一张桌上两个三十多岁市井男子守了一碟咸豆在低低私语。那塌鼻子男人拿了条抹布在擦拭桌子,看见进来一个小孩,就望着门口,等着他家大人跟着进来,顺势把手上的脏污抹到了衣服前襟上。
小五儿见那塌鼻子目光直直地看向门口,回头望去并无他人。只好叫道:“店家请了。”看那男子低下头来,就接着道:“我这里有个做炒饼的家传方儿,只要500文,要不要?”
那塌鼻子问道:“炒饼?炒饼是什么?咦,那会儿你就在这儿挤来着,你是谁家的孩子?”他忽然大声喊起来,“大红!大红!这是你家孩子啊?别让孩子在门口捣乱!”
小五儿看见那的那壮硕妇人应声走了出来,忸怩作态道:“店主,俺还没有成婚哩,那个人从军还没回来哩……”
塌鼻子没听她唠叨,恶声恶气地直奔小五儿而去:“出去出去!出去!……”
小五儿吃过这种亏,一见来势不好,三步两步跳出了店外。
店门口吃咸豆的两个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低语几句会了钞,也出门而去。
小五儿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钉子,也不免有些垂头丧气。自己是何许人也,竟敢对老天说接招,真当人定胜天么?何况自己只是这万丈红尘里的一粒微尘。想起尚在病中的秦氏,还有日见空虚的米袋子,心里挣扎了一番,只得打起精神来继续向前走。
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些炙热了,小五儿正在阴凉儿坐着歇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胡饼。
抬眼看去,却是两个三十多岁男子笑眯眯地蹲在旁边,那拿饼男子道:“小兄弟,吃个饼吧。”
小五儿见有上门的胡饼,心下不禁狐疑,仔细看那两人,倒觉得似乎见过,猛然想起这两人就是在饽托店吃咸豆的,心下释然道:定是刚才看见自己吃瘪,可怜自己了。
便冲那二人感激地笑笑,接过饼吃了起来,那人却道:“前边还有好吃的东西哩,有桃有杏,有肥鸡腿,一块儿去吧!”
小五儿愣住了,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嘴里慢慢嚼着,心里却在寻思对策。
小五儿把饼塞到怀里,那二人正说些花言巧语,见她不吃了,以为说动了她,相互使了个眼色。
小五儿站起来道:“我先去找我妹妹,她还在前面等我呢。”
那二人又相互使个眼色,大喜道好。又问妹妹在哪里,小五儿说自己认识路,站起来便走。
小五儿专捡大路走,那二人见路上人多了,便热情地牵住了小五儿的一只手,只恐走散了。
小五儿边走着,边眼睛不停地打量过往行人,全都是行色匆匆,哪个管他人的是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