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群芳楼
春华秋实,集市上的瓜果蔬菜渐渐多了起来,天气凉爽,各种荤鲜厚肥之物也不再觉得油腻。小五儿现在有司马熙和凌峰两个人的饷银,便觉手里极为宽裕。因想着凌峰胳膊上的伤口确实流血不少,小五儿每日换着花样做饭煲汤给他进补,正如司马熙所说的不仅凌峰壮了,大家也都胖了。
凌峰少年丧母,家里的下人全是看了老爷的脸色行事,除了那老护院外并无相亲惜恤之人,后来虽在兵营里交得数位朋友,却是豪杰心性,义气相投而已。如今司马熙亦友亦师,不仅惺惺相惜,且凡事指点规劝,便如长兄一般,那小五儿虽然性情有些小古怪,却衣食起居,无一不照料妥当,极是小心谨慎,且凌峰因自己幼年孤苦,受尽炎凉,将心比心,对小五儿不免疼惜有加。虽是在这里住了才有月余,甚觉亲切和睦,实生平未有,不知不觉心里头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且那小狗蚂蚱极是有趣,便如两三岁小儿一般,为这个家里也添了几分温情。
司马熙隔三差五到营里去记他的糊涂帐,凌峰无事也帮着小五儿买粮买菜,担水磨面。大把闲暇时光,聚在一起看书写字,谈古论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那尚武的阿混混不跟着主人出去经营生意时,也时常偷偷抽空来访,缠着凌峰要拜师。他又极爱说话,公鸭嗓听得众人牙酸,只是他性情豪爽,自幼混迹江湖,机灵多变常出人意料之外,行事性格颇惹众人喜欢。大家时常聚在一起,热闹非凡。
人热闹惯了,再一安静就觉得冷清。
凌峰伤假到期,搬回兵营后,司马家的小院里就变得冷清了。连司马熙在兵营里呆得时间也长了。
小五儿一个人觉得有几分落寞。
小狗蚂蚱似乎也觉得无聊,盘成一团躲在椅子下面睡觉。听到小五儿唤它,懒洋洋地抬头看看,又把下巴搭到爪子上,眯住了眼睛。
天气凉爽,小五儿翻出春秋夹衣,在阳光下晾晒。把夏季纱衣叠好塞到包裹里,解开自己的小包袱时,只听“嗒”地一声,一物从包袱角滚落出来。
捡起来看时,却是黑漆漆地一枚铁丸。小树林里的一幕又浮现在小五儿眼前,如今想来只如做梦一般。小五儿捻着那枚铁丸沉吟良久,忽觉那铁丸凸凹不平,细看时上面却是浅浅地刻了一个“匕”字。
铁丸上为什么会刻匕首的匕字,是人名还是绰号?小五儿想了半天没有头绪,把铁丸顺手塞到了自己的手包里。
小五儿翻出当年姐夫给的灰色褙子,身上比比袖子明显有些短。想起大姐秀美的面容,不禁鼻子一酸。忽又想起四姐亭亭一个人失散在外,不知受什么样的挫磨,心里如剜一般的疼痛。
她呆坐了一会儿,站了起来,草草收拾好夏衣,一溜儿烟地奔出去,锁好门便向娘照顾的那个瞎眼老太太家走去。蚂蚱听见动静,直起身来静静听着小五儿的脚步声远去。
小五儿在门口探头,看见秦氏正陪着老太太坐在太阳底下说话,那老太太低着头,正拿帕子拭眼。
小五儿等了一会儿,秦氏才走了出来。小五儿扑到娘的怀里,搂着娘的腰,秦氏见她一反常性撒起娇来,虽觉有些诧异,但还是慈爱地摸着女儿的背。
小五儿在秦氏怀里抬起头来,问娘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秦氏冲院里呶呶嘴,叹道:“她的儿子们不孝,这一季都没给钱粮,平时也都躲得远远的,老太太在伤心掉泪呢。我呆一下子就要进去,她正担心没给我工钱只恐我走呢。”
小五儿问那怎么办。
秦氏道:“娘现在也没处可去,到哪里住也要掏钱的。娘只当是赁了她的房,这便两清了。诸事再从长计议,找到你四姐我们再走。嗯,小五儿,你还有钱吗?先给娘几文。”
小五儿从身上摸出小手包,数了几十文钱递给秦氏。娘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秦氏便进去了。
小五儿原本一肚子的心事,如今见娘这里又出波折,心内十分沮丧。低了头无精打采的往回走。
小五儿一开大门,蚂蚱便扑过来舔她的手,小五儿蹲在地上**它光滑的皮毛,看到蚂蚱驯顺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情,小五儿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对着小狗儿哭了一会儿,小五儿自觉心情平静了许多,想到娘、四姐,还有蚂蚱都还需要自己的照顾,也许这就是此生命运给自己定的任务,避也避不过去,伤感也没用,便鼓起勇气,琢磨生钱的法子。
忽想起曾遇到一个绯衣女子要买手包,便翻箱倒柜地去找布头。
司马熙一推开大门,蚂蚱就兴奋地狂吠着冲了出来,只不过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身后的凌峰,蚂蚱又跳又叫,尾巴摇得拔浪鼓似的,司马熙笑道:“看,看,象见了娘似的。”
凌峰一边拍着蚂蚱,一边笑道:“是象见了爹似的,蚂蚱,叫爹,叫爹!”
凌峰叫道小五儿,小五儿,听到她在东屋里答应,二人便走了进去,只见小床上零散着各色布头,剪子等物,小五儿手里正缝着一个东西,凌峰见那物外形色彩搭配奇特,全不似当今之锦囊、荷包精致,却独有一种味道,便问道:“这是何物?”
小五儿眼珠一转,微笑道:“这叫‘路易威登’。”
凌峰诧异道:“怎么这么个名字?”
小五儿张开那包儿,说:“你看这里有五个隔层,可分开放五种东西,路上拿着不是容易了?”凌峰看时,果然如此,笑着打趣问:“拿着这个就能‘登登’走路八面威风?”
说完两人顿时大笑起来。
司马熙却问道:“你要去群芳楼?你可知群芳楼是何种场地?”见小五儿眼神闪烁,复又道:“便是你凌大哥也未曾去过,你尚是个孩子,且不可在那种地方流连。欢场女子极富心机,便是有个把痴情的,也难免一番纠葛,倒耽误了大好青春。你们不可自坠志气。”
小五儿连忙称是。
第二天,司马熙前脚出了大门,小五儿后脚就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群芳楼。
大早上的,楼前楼里一片安静,门口懒懒散散地坐着两个小伙子,见说是给阿绯送东西的,让小五儿从后门进去,不耐烦的告诉了去后门的路。
小五儿又绕到后门口。
一个丫头正篷着头在后门买脆梨,见说是找阿绯,就说“等等我带你去。”
小五儿站在一边看着她把那梨筐里的梨都捋了一边,才选出了七八个梨放到自己篮子里,又为了少付一文钱和那卖梨的老头吵了一架才收兵。那丫头扭头走时,忽看到小五儿还在旁边等着,豪气地从那老头的筐里抓起一只梨,递给小五儿,小五儿摇摇头。那老头着急地抢回梨,嘴里不停地埋怨着。
那篷头丫头领着小五儿上了楼,在狭长的走廊里穿行。只见到处雕廊画柱,披红悬彩。不知每日里有多少露水姻缘在这里开始或结束。
楼里一片安静,偶尔走过一个女子,也是残妆睡眼,一派慵懒,香艳无比。
她们俩停在一间房前,那丫头轻轻叫道:“阿绯姐姐,阿绯姐姐。”
过了片刻,门开了,阿绯披着件杏黄中衣走了出来,看到小五儿愣了一下,见小五儿递过包来,想了起来,笑道:“做好了,我看看。”
那篷头丫头也在一边跟着看,问道:“这叫什么?”
小五儿知道这些人大多是受命运摆布才流落风尘的,无不深盼能早日转运。当下微笑道:“这里面可分着放梳子首饰、香粉胭脂、银钱、零嘴,小件衣服。因它比妆奁竹篮都轻巧,便于随身携带,故名为‘好运’。”
那二女点头,阿绯忽然笑道:“好运?好名字!”
那丫头也尖笑道:“好彩头!哈哈,好运!”
旁边的门开了,两个女子走了出来,围着翻看那“好运”,众女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这个说要是锦缎的就好了,那个却说刺绣的更显精致。
“什么事啊?”屋里突然传出一个男人喑哑的声音。
阿绯吐舌一笑,拿了那“好运”进去,片刻后听那男人哼了一声,道:“也没什么奇巧,不过,难得你喜欢,喏,赏他这块银子让他去吧,我再歇歇。”
阿绯拿着一小块银子出来,约有六七钱,大大方方给了小五儿,自觉在众姐妹面前脸上有光,欢欢喜喜地拿着好运进屋去了。
剩下的几个女子让小五儿再送几个过来,小五儿一一应了,告辞而去。
小五儿在路上又买了些布和线,和剩下的铜钱裹在一起给秦氏送过去,娘的活计儿精细,做些手工去卖,便也可赚上几文糊口。
秦氏看了小五儿自己用的包,又听小五儿说了做法,摇头道:“谁用这个?小户人家买米买菜都用竹篮,又便宜又结实。大户人家女子动辙好几个婆子丫头跟着,哪里用操一点儿心。”见小五儿说已经卖了一个,这才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过了几天,小五儿又去了群芳楼两次,卖了大大小小三四个包。
哪些女子和小五儿熟滑了,见这小小少年眉清目秀,便也逗她,小五儿也不害羞,却道:“我娘以前给我算过命,我只和眉心有红痣的女子有缘,你们这里可有这样的?”
众人答无,一个丫头却调皮地在用胭脂在眉心点了一点红,取笑道:“我这里有。”
众女子都起哄,小五儿只是微笑不语。
小五儿在“好运”上加了拎带和暗扣,很受群芳楼诸女的喜爱,这一段时间小五儿按照她们的要求送了十几个形态不一的包。然而也眼见得诸女热情日渐减少,小五儿便知好运到头了。
这日抽了个空子,送了一个包来,小五儿正看着那买包的女子在那里翻看,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隐隐听得女子的喝骂声传来
那买包的女子听了一听,一边数了铜币给小五儿,一边冷笑道:“跳槽也是常事,又不是嫁人家,还值得吵上一吵。这下针尖碰上了麦芒,走,看热闹去!”
一出房门便见一间房前围了众多女子,只听见吵闹之声传了出来:“……浪蹄子,拆老娘的台,抢老娘的人……有本事自己到外面骚去……”
“自己拢不住,还要怪别人!你有本事去糊了他的眼,……”
忽听一人笑道:“别吵了,别吵了,都是姐妹,哎哟,快住手……”却是阿绯的声音。
“少在这里卖乖,一个死丫头片子也敢管我们的事儿,不就是倚了那老头子现在看上你了?!有本事儿你去‘在水一方’。闪开,闪开!”
“哎哟—,你推我?”阿绯的声音里带了哭声:“妈妈,妈妈,有人打我啊,妈妈你快来……”
只见对面一个中年**妇人正雄纠纠气冲冲地走来,分开众人走了进去,听得“啪”的一声,不知是谁挨了一记耳光,小五儿人小个矮看不到,只听得那妇人发作道:“全都给我住手,全都给我闭嘴,两天不打就敢闹事,反了你们了?今天中午全都饿饭!……”
小五儿见那围观的女孩子们互相施眼色,有的撇嘴,有的在笑,心下忽然被这一场乱战弄得焦躁起来,觉得这些粉光脂艳的女子们全都面目可憎,恨不得从未来过这肮脏之地。一个人快步下了楼,那中年艳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不是阿绯你能拉住老头子?你能拼得过‘在水一方‘?后面还要……”
小五儿走到街上,想着心地单纯的四姐亭亭不知被拐卖到了哪里,不知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心里又急又疼,恨不得立即找到她。忽想到明娼暗嫽她们这一行里是互不避讳的,只能从群芳楼这个缺口入手,遂又回去找那买包女子,以卖包为名问她哪里还有姑娘多的地方。
那女子媚眼一斜,笑道:“你却会做生意。嗯,我们家在这颖昌排第二,别的都是小馆子,也没我们这里的姑娘好,往西隔两条胡同哪边有家‘百花苑’,往东有家‘小江南’……‘在水一方’在潠河边儿……算了,哪里你就不要去了,人家是官家的,出入车马随从,又不是自己出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