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钟敲响之前
明月歌舞剧社的排练室内,男女演员们沉浸在轻歌曼舞的排练中。吹小号的乐师反复练习着往小号的喇叭里加弱音器,行内人称为“戴礼帽”,但还是把隔壁出生七天的小孩给吵哭了。婴儿的哭声与小号的音色竟有几分相似。
剧社的班主黎锦晖是田汉的朋友,常常请田汉来玩。这天一早,田汉推开明月歌舞剧社的大门,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便传入耳中。他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站着一位年轻人,正专注地拉着琴。他身材瘦削,琴弓在弦上跳跃,奏出一段激昂的旋律。
田汉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聆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他才忍不住鼓掌:“好!好!”
拉琴的青年转过身来,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谢谢。”
田汉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剑眉如月,嘴角带着倔强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有神。
“我是田汉,”他主动伸出手,“你拉的这个曲子很有力量,是自己创作的吗?”
“是我的即兴创作,还在完善中。”青年握住田汉的手,一阵惊喜,“认识您很高兴,田先生,我是聂耳!”
“原来你就是聂耳!”田汉赞许地点点头。之前他早就从朋友口中听说过这位多才多艺的青年,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于是关切地问:“你在这儿还习惯吗?”
聂耳收起小提琴,认真地说:“这里的艺术氛围还是很浓的。”
田汉感慨地说:“明月歌舞剧社可是中国成立最早的歌舞团体呀!”
“是的,黎先生为中国歌舞的发展,确实做出了贡献。”
田汉正要接话,却见聂耳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我对黎先生作品里某些不健康、不严肃的倾向不太认同。我本来想着在这儿提升音乐技巧,多学些音乐知识,可没想到演出的大多是些靡靡之音。”
没想到聂耳如此坦诚,这令田汉很是欣慰。
就在这时,弄堂里传来一阵童谣声: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田汉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这怎么行呢?连小孩子都在传唱这些软绵绵的歌曲了!”
聂耳苦笑着摇头:“我们整天排练的就是这类歌舞,孩子们天天听、天天看,自然就学会了。”
田汉激动起来:“东三省已经沦陷,国家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人们还唱这样的靡靡之音,会成为亡国奴的。如今的中国,迫切需要那些能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文艺作品,来凝聚力量!”
聂耳问:“田先生,您有这方面的作品吗?”
田汉沉思片刻,说:“我主要是搞戏剧的,戏剧就是我手中最有力的武器。目前我正在筹备创作一部话剧,题目都想好了,叫《乱钟》。”
“《乱钟》?”聂耳轻声重复,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的深意。
“没错,”田汉解释道,“这会是一部反映中国人民抗日诉求的独幕剧。九·一八事变后,我亲眼见证了青年学生高涨的抗日热情,也看到了社会各界不屈的抗争。我想通过这部戏剧,展现青年一代的觉醒与抗争,激励更多人投身到民族救亡运动中去。”
聂耳恍然大悟:“我懂了,您是要在这乱世之中,敲响救亡图存的警钟!”
田汉说:“是的。每次我路过虹口公园对面的日本海军陆战队营房,都能看到日本兵在忙着整理铁甲车、装配野炮,一副磨刀霍霍、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有一天,我甚至瞧见他们在铁甲车上漆上了膏药旗,那明显是给空军的标识!日本人已经做好了发动战争的准备,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
聂耳说:“日本**的侵略行径,如今已经昭然若揭,无法掩盖。我热爱音乐,也特别想用音乐为抗战出份力。”
通过聊天,田汉发现,聂耳并没有经过专业的音乐培训,但聂耳在创作曲子方面有极大的天赋。田汉决定用自己的毕生所学,来激发聂耳沉睡的音乐细胞。
“田先生,要是有什么创作任务,能不能分给我一些呢?”
田汉正想着,聂耳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于是立刻回答道:“《乱钟》这部剧要有几段非常激昂的旋律,如果能配上合适的音乐,肯定能营造出更浓烈的艺术氛围。你愿意为它谱曲吗?”
聂耳顿时兴奋不已:“田先生,您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田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满是信任地握住了聂耳的手。
夏衍身着一袭长衫,步履轻快地穿行在狭窄的弄堂中。弄堂两旁的墙壁斑驳,偶尔有几只猫从墙角窜过,发出轻微的响动。七拐八弯后,他终于来到一座低矮的房舍前。这房舍虽门面不高,却是独门独院,窗台上几盆葱绿的鲜花肆意绽放,给庭院添了几分生机。
屋子分前后两间,一明一暗。后面昏暗的那间是主人的卧室,前面光线较好的房间摆着桌椅、茶具,显然是用来待客的。这里是夏衍的住处,虽然简陋,却也是‘剧联’一个极为可靠的秘密联络点。
走进屋内,夏衍摘下头上的礼帽,轻轻地挂在墙上,刚在椅子上落座不久,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田汉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在门口,随后阳翰笙也走了进来,紧接着金山推门而入。众人相互寒暄后,围坐在一张长餐桌旁。
人都到齐了,作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执行委员,夏衍先讲了一下聚会的目的:“同志们,自田汉组建的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成立以来,走过的路光荣却艰辛,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前两年还和我们一起聚会的许多战友,有的已经英勇就义,不在人世;有的关在狱中,生死未卜;有的失踪了,下落不明;还有的因积劳成疾,倒了下去……面对越来越严重的白色恐怖,我们必须总结经验教训,更有效地开展戏剧活动。”
田汉接口说:“‘剧联’给上海各个剧团提供了多方面的协助,应该说,成果是显著的。大道剧团作为‘剧联’的骨干剧团,发挥了重要作用。还有曙星剧社、春秋剧社、广广剧社、三三剧社、骆驼演剧队、新地剧社、无名剧社等,这些剧社紧密配合全民抗日运动以及对黑暗统治的斗争,以无畏艰险、勇于牺牲的精神,上演了大量极具战斗性的剧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金山组织的‘蓝衣剧社’,成员以工人为主,蓝衣便是工人的工作服。这是成绩,都是值得肯定的,当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下一步怎样走,是该在一起好好规划规划了。”
夏衍转头看向金山:“金山,你给大家讲讲蓝衣剧社在淞沪铁路机械厂演出的情况吧。”
金山起初还有些拘谨,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可讲着讲着,便眉飞色舞起来:“我去铁路机械厂的职工子弟学校,在当地同志的协助下,很快就组织排演了两个短剧。真没想到,特别受工人们欢迎。这也是我第一次编写剧本,为了增强宣传效果,我在里面加了很多罢工和冲突的情节,结尾时,工人们团结一致,在《国际歌》的旋律中高喊‘打倒资本家’的口号。”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还不时打着手势,讲到**处,甚至站起身来亲自表演。就在这时,他的声音陡然降低:“可没想到,有人向国民党当局告发了。前天我们演出时,国民党特务突然来搜捕,还带走了两位同志。幸好有一位老工友掩护我,我才侥幸逃了出来。”
一直侧耳倾听的阳翰笙这时插话道:“这确实是个矛盾。我们搞戏剧的同志,身份需要隐蔽,可演出却是公开的。演的戏要有进步内容,起到革命宣传作用,而且什么人都能看,这就不可避免地让演剧活动带有危险性!”
田汉神情坚定地说:“为革命演剧的人,不会被这点困难吓倒。但面对愈发严峻的白色恐怖,如何吸取教训,更有效地开展斗争,是我们必须重点思考的问题。”
夏衍又面向金山。“金山,说说你的想法!”
“只要有可能,我还想到工人中去。”金山说到这里,语气转为请示,“若是在工厂实在难以开展,我想能不能到学校去演出?”
“到学校演戏,难道就不会遭到特务的监视和迫害吗?”阳翰笙轻声反问了一句。
金山说:“那肯定也会有危险。但师生们可以组织纠察队保护我们,我觉得情况或许能好一些。”
没等金山说完,田汉便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们的同志已经牺牲不少了,今后要尽可能地减少损失。当然,学校可以演,工厂也能演,这里的大戏院同样可以演!凭什么漂亮的大戏院都要让给国民党呢?只是演出的戏,别搞那种直白的革命宣传。”
夏衍说:“是的,想占住阵地,就一定要讲究表演技巧!”
金山说:“我过去在‘剧联’演出的多是宣传鼓动剧,优点是紧密结合现实,但也有明显弱点,就是只注重故事情节,常常忽视演员的表演技巧。”
田汉问金山:“公演是需要经费的,你们是从哪里筹到的钱?”
金山回答道:“我们的办法一是靠社员倾囊相凑,另一个办法是预先推销戏票。这件事也不简单,向社会推销,没有多少社会关系,又怕透露了公演的消息而遭到破坏,因此只好向上海艺术大学的同学联系。进步同学自不必说,就是不热心革命运动的理工科、美术音乐专业的熟人也去推销,还有就是找经济较优裕的南洋华侨同学资助,拿到钱后再将戏票送到工厂,组织工人来看戏。”
“这些办法好!”正在喝茶的阳翰苼,把面前的茶杯一推,大声说。
田汉点点头,说:“是的,我们不能满足于过去的成绩,停留在现有水平。我们要在多条战线开展战斗,除了继续上演街头剧、活报剧这些短小精悍的剧目,还要在剧场里上演有一定艺术质量的戏剧。”
金山一甩他那倒背的长发,站了起来:“我们就是要把演出水平提高一步,占领大舞台,在民众中扩大我们的声威,显示我们的力量!”金山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加上他那准确的手势,使他的话语带有强烈的煽动性。在座的都是搞戏的激情派,金山的话仿佛是扔进油锅里的一支火炬,大家的情绪忽的一下沸腾起来了。
田汉掐灭烟蒂,紧跟着站了起来:“我们左翼演剧完全有能力演出大戏,占领大舞台!”
夏衍深深地点头,附合道:“是的,我们完全有能力占领大舞台!我们要继续写剧、演剧,要试着演有深度和内容的戏。一句话,我们既要讲究斗争策略,又要讲究表演技巧。”
小小的亭子间,真的是热气腾腾了!时间在大家人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中悄悄地溜走了。
田汉趁着兴致来到暨南大学,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洪深的办公室,推门而入时,洪深正坐在书桌前备课。田汉二话不说,伸手就拉着他往外走。
“这是要去哪儿啊?”刚上完课的洪深一脸疑惑,忍不住问道。
洪深身材高大挺拔,气质不凡,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沉稳劲儿。从外表和谈吐来看,完全想象不到他是留美多年的戏剧专家。身为上海暨南大学外文系主任、复旦大学教授的他,早在田汉组织南国艺术学院的时候,就被田汉献身戏剧运动的拼搏精神所打动,自此两人成了患难与共的挚友,洪深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着田汉的事业。
田汉脸上挂着笑容,神秘兮兮地说:“走,喝酒去!”
洪深笑着轻轻掰开田汉的手,半开玩笑地调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找我有啥事?”
田汉依旧卖着关子:“我这叫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洪深有些着急,催促道:“别绕圈子啦,赶紧说,到底啥事?”
田汉这才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有一出特别精彩的好戏,非得请你这位老夫子出山不可!”
洪深小声嘀咕着:“你这个田老大,事前一点消息都不透,冷不丁就来这么一出。我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
暨南大学附近有一家德丰西菜馆,门面不大,但挺讲究。“走,进去开一次洋荤!”田汉说着,领头先进去了。
这家餐馆虽不豪华,座位也不多,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两人往高高的皮椅上一坐,马上食欲大增。一缕缕的香味从这里间飘散过来。
田汉要了两份罗宋大菜。这是一种西式的大众菜,有点像中国的杂烩,牛肉、西红柿、土豆、洋白菜等糅在一起,汤汤水水,倒也经济实惠。
田汉边吃边说:“我深知自己有拖延的毛病,戏常常是最后‘逼’出来的。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逼自己及早进入创作状态。”
洪深喝了一口汤后,说:“那你也得先给我讲讲剧情,让我心里有个数啊!”
田汉简明扼要地介绍道:“我写的这个话剧,名叫《乱钟》。故事背景设定在九·一八事变,主要展现青年学生在民族危亡时刻的觉醒与抗争。”
洪深听完,痛快地答应道:“好!这个故事太有现实意义了,我来导演,我肯定接下这活儿!”紧接着,他又笑着打趣,“不过,你请了我,可剧本还在你脑袋里装着呢。你田老大这办事风格,可真特别!”
田汉耐心解释道:“你也知道,抗日宣传剧靠的就是那火一样的爱国热情。在如今国难当头的节骨眼上,观众对戏剧演出的接受程度,早就超出了单纯的艺术欣赏范畴,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共鸣和对国家命运的关注。所以,我得发挥写作快手的优势,突击创作。而且,我这次打算直接把剧本刻在蜡纸上,刻完一张就印一张。等写出一个段落,你就可以开始排演了。”
说完,两人便就着剧本热烈地讨论起来,从如何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到舞台上演员的走位调度;从台词的精雕细琢,到灯光如何巧妙运用来烘托氛围,事无巨细,都一一探讨。
聊得差不多了,洪深才问:“你估计多久能写完?”
田汉信心满满地回答:“大概两三天吧。我想着等我剧本写完,你的戏也差不多排得有模有样了。”
洪深点头表示赞同:“没错,这种充满激情的戏,多排几天也不见得能打磨出更多的亮点,就像打仗一样,得一鼓作气。我排戏主要就抓节奏和演员的精气神。有了精气神,演出就有新鲜感。等我的戏排得差不多了,我请你来看一次总彩排,看完之后再排一两次,就可以正式上台了。”
田汉说:“行,就这么安排!”
洪深说:“到时候我每天派人去你家里拿刻好的蜡纸。”
田汉摇了摇头:“不用!这次配合我创作的是大道剧社,这几天写作,我就住在大道剧社里。”
洪深笑着说:“你住在大道剧社,那我要是有什么事找你商量,可就方便多了!”
田汉思索片刻,说:“演出时间就由你定,你觉得哪天可以正式演出,就定在哪天。”
洪深想了想,说道:“我看,就定在1月28日这天,到时候上台演出肯定没问题!”
田汉把手中的刀叉一举,豪迈地说:“那就定在1月28日,晚上7点开演!到时候,我们的《乱钟》就要在暨南大学敲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