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天使”的挪动
聂耳冒险前往闸北摄影的经历很快在同事们之间传开,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对他拍下的照片充满好奇,争相传看。
“你下次去闸北,一定要带上我!”王人美激动地叫道。
“对啊,聂耳,我们一起去!”许多人纷纷齐声应和。
聂耳灵感突发,兴奋地提议:“农历新年马上就到了,市民们都在积极筹备慰劳十九路军的抗日将士。我觉得咱们明月歌舞剧社也应该组织一个慰问团,去慰问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抗日英雄们,给他们送去温暖和鼓励!”
他的提议一出,立刻赢得了一片叫好声,大家纷纷响应。年轻人的热情如同熊熊烈火,一点就燃。很快,明月歌舞剧社慰问团便迅速成立,奔赴战区。
在战地边缘,用沙袋筑成的防御工事后面,隐藏着一个简陋的伤兵转运站。这里一片凄惨景象:到处都是倚靠着、躺卧着的伤兵,渗血的绷带触目惊心,痛苦的**声不绝于耳……绝大多数演员都是第一次目睹如此残酷的场面,一时间都有些惊慌失措。
聂耳鼓足勇气,开始了他的演讲:“各位勇士,抗日的英雄们!今天是农历新年,我们特意来给大家拜年了!感谢你们为了我们老百姓,为了千百万妇女儿童,为了我们的国家,在这里浴血奋战、英勇抵抗……”
士兵们强撑着受伤的身体,礼貌地鼓掌,用掌声表达他们的谢意。这掌声仿佛给慰问团的姑娘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她们渐渐忘却了胆怯,重新找回了曾经在舞台上的自信。
一位女演员起了个头,清脆地唱道:“我听得人家说——”
另一位立刻接唱:“说什么?”
“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
姑娘们伴随着歌声,轻盈地舞动起来。然而,这歌声与近在咫尺的枪炮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在一幅充满悲壮色彩的油画上,突然毫无道理地涂抹上一笔艳俗的粉红,不仅格调低下,还彻底破坏了原本凝重的气氛。
士兵们先是露出惊诧的神情,紧接着,有的人无奈地摇头苦笑,有的人因伤痛难忍而大声**,有的人满心厌倦地闭目休息,更有甚者,怒目斜视,忍不住恶语相向。
女孩子们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歌声一个接一个地停止了。她们既感到无比难堪,又满心羞愧。
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呛人的硝烟味扑鼻而来,再次提醒着人们,这里是残酷的战场,不是歌舞升平的舞榭歌台。
明月歌舞剧社内依旧弦歌不断。田汉在这喧嚣之中寻得一间僻静的房间,与聂耳展开了一场深入的交谈。
“慰问团在战地演出的失败,其实我早有预料。”聂耳向田汉袒露了内心深处的郁闷与无奈,“在如今这个血与火交织的时代,以香艳歌舞为招牌的‘明月’,实在是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甚至可以说已经腐朽不堪。我在这儿混了一年多,虽说学到了一些音乐知识,可对于音乐之外的其他学科,对于复杂的社会,却越来越陌生,感觉自己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田汉顺势问道。
聂耳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田汉的话宛如一把锋利无比的解剖刀,精准地剖析开聂耳这几个月的生活状态。那些曾经的痴迷、沉溺,以及日渐滋生的懒怠,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前。他可以对别人的质疑充耳不闻,但面对自己的内心,却无法逃避。他不禁反问自己:难道,当初费尽千辛万苦留在上海,就是为了如今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吗?
田汉紧接着说:“你每天花费大量时间苦练基本功,就算几年、几十年后成为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又能怎样呢?当人们正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为民族的命运忧心忡忡,为我们饱受屈辱的国家奋勇抗争的时候,你在舞台上演奏一曲莫扎特的《小夜曲》,就能表达他们内心的痛苦与渴望,就能激励他们的斗志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击着聂耳的内心,让他无法不感到惊心,无法不从中警醒。聂耳开始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怀疑自己曾经坚定的意志,怀疑自己雄心勃勃的理想。他原本看似坚固的世界,此刻开始摇摇欲坠。
聂耳像是在喃喃自语:“之前,我也曾一次次地给自己打气,发誓要做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可实际上,现在的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对自己的承诺,偏离了原定的人生轨道,每天盲目地沉醉在这种畸形、病态的生活里,越陷越深,却浑然不知,大好的青春时光,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浪费掉了。”
田汉微微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一直深信不疑的艺术理念,已经与我们所处的时代脱节了;你曾经倾心投入的歌舞事业,也早已被你所敬仰的人们抛弃。时代的巨轮在滚滚向前,一刻也不会停歇,人不可能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真空里,音乐同样也不能脱离社会现实而独立存在。”
“我真的厌恶透了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聂耳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在阵地上的慰问演出,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我无法掩饰自己对歌舞剧社的失望,更无法原谅自己的迷失。”
田汉鼓励道:“以你的才华,在这样的团体里只是作乐队伴奏,实在是太可惜了。与其在这里麻木地活着,不如勇敢地走出去,去追寻自己真正热爱、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可我该去哪里呢?田先生,您就给我指条明路吧!”聂耳望着田汉,眼中满是期待。
“我建议你去联华影业公司,那里或许更能让你的才华得到施展,也更适合你发展。”田汉又补充了一句,“我一定要让你走出去!”
聂耳兴奋地说:“‘人挪活,火挪熄’,我确实该挪动挪动自己,换个环境了。”
这次谈话后不久,聂耳满腹心事地离沪北上。他离开上海的直接原因,是他化名“黑天使”写文章批评了亦师亦友的黎锦晖。文章发表后,化名很快被识破,在这样的尴尬处境下,他不得不脱离黎锦晖领导的明月歌舞剧社,踏上了另寻出路的征程。北京的精英文化,距离聂耳这个一眼看去没有洗脱局促和羞涩的外省青年,实在太遥远。
不足三个月,聂耳又回到上海,他先是加盟由英国人经营的东方百代唱片公司,不久又心情复杂地辞去音乐部副主任职务,成为联华影业公司中的一员。
初入联华影业公司,聂耳担任剧务工作,每天的任务大多是些琐碎繁杂的事务:不是忙着跑腿办事,就是帮忙打杂,偶尔也会临时客串一些毫不起眼的群众角色,比如账房先生、小提琴手、小商贩、医生等等。
这一天,公司正在紧张地拍摄电影《除夕》。其中有一场戏是表现角色因生活所迫,陷入绝望而投江自杀的镜头。然而,尽管剧组反复重拍了多次,导演卜万苍却始终不满意,频繁地喊停,脸上满是焦急与无奈。
“你们拍了这么多遍,怎么连一点悲愤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简直糟糕透顶!”卜万苍忍不住抱怨道,“这组镜头已经停了不下十次,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拍完?”
站在一旁默默观察许久的聂耳,见此情景,主动站了出来,提议道:“让我来配合一下吧,我来帮她们进入角色。”
卜万苍疑惑地看着聂耳,问道:“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呢?”
“用音乐。”聂耳自信地回答,说罢,他迅速拿起小提琴,开始即兴演奏起来。
刹那间,悲怆凄惨的琴声如同一股汹涌的暗流,瞬间弥漫了整个片场。那琴声如泣如诉,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仿佛是对黑暗社会的声声控诉。演员们在这极具感染力的音乐的熏陶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迅速沉浸到角色之中。她们呆立在原地,目光空洞而绝望地望向那曾经给予她们温暖,如今却将她们逼入绝境的家,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如泉涌般流下,无声地宣泄着内心深处的悲愤。突然,她们像是被绝望彻底吞噬,失去了理智般,不顾一切地冲向江边,纵身跳入滔滔江水之中。
“好!”卜万苍激动地大喊,对这段表演极为满意。
拍摄结束后,两位演员仍久久地坐在雪地上,泪流不止,沉浸在角色的情绪中,久久未能抽离。她们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绝望,仿佛还在经历着角色所遭受的悲惨命运。
细密的雨丝如银线般纷纷扬扬,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田汉撑着伞,踏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来到联华影业公司。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他走到楼梯口,正巧碰见了聂耳。聂耳手里抱着一叠乐谱,急匆匆地往楼上走,见到田汉,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聂耳,听说你做了剧务?”田汉收起伞,抖了抖伞上的水珠,笑着问道。
聂耳笑着回答:“说是剧务,实则就是干些杂活儿。不过,从3月21日起,我就要升任音乐部主任了。”
田汉高兴地说:“这么说,你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办公室了?”
“没错。”聂耳点头应道,脸上带着几分自豪,“公司眼下正在拍摄电影《母性之光》,老板还让我担任实习导演呢!”
“怎么会让你当实习导演呢?”田汉满是好奇,追问道。
聂耳耐心解释道:“这可得好好感谢卜万苍导演。因为片中有音乐场景,导演说他不太懂音乐,非要请我帮忙。”
“这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田汉肯定地说道。
聂耳露出感激的神色:“我能有机会执导《母性之光》,归根结底还是多亏了你。毕竟你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啊!”
田汉爽朗地笑出声来:“看来这部电影为我们的关系又添了一条新纽带!”
“对了,田先生既然来了,不如去看一看我们的拍摄现场吧?”聂耳忽然提议道。
田汉摆摆手:“我找你们老板有点事,我就不去了。你去忙你的!”说着田汉向楼上走去。
告别田汉后,聂耳走进电影《母性之光》的拍摄现场。一段音乐会大厅的场景就要在这里开拍。
按剧本要求布置的大厅宽敞明亮,天花板上悬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灯光洒在地板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一架锃亮的三角钢琴斜置在**,仿佛一位优雅的舞者,静静地等待着演奏的开始。八把小提琴整齐地分列两侧,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环绕其后,好似一群忠实的追随者,准备奏响一场震撼人心的音乐会。
扮演乐师的演员们身着正式礼服,神情严肃庄重,仿佛真的即将登台演出。导演卜万苍站在一旁,目光专注地盯着镜头,手中的剧本卷成一卷,轻轻敲打着掌心。
“准备!”卜万苍高声喊道。
扮演指挥的演员稳步走上台,深吸一口气,挥动手中的指挥棒。钢琴发出低沉而悠扬的声音,演员们有模有样地演奏着,然而弓弦发出的只是微弱的吱吱声。实际上,他们只是做做样子,真正的音乐将在后期进行合成。
拍摄了几个镜头后,卜万苍向聂耳请教道:“这里需要一个俯拍镜头,摄影师从天桥上拍摄乐队全景。音乐演奏需要一个尾音,怎么确保弓子上下一致呢?”
聂耳略作思考,提议:“我有个办法,你喊‘开始’后,我再喊‘一二三四……’,演员们根据我的口令,上下摆弄弓子。”
卜万苍点头同意,转身对演员们说:“就按聂耳导演说的做。”
聂耳走上前,向演员们详细提示:“注意,当我拖长数字时,弓子就拉慢点;当我喊得短促时,弓子就拉快点。这样就能做到整齐划一。”
拍摄开始,卜万苍大声喊出“开始”,聂耳随即扯着嗓子,清晰有力地喊出“一二三四……”演员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地摆弄着弓子,现场的画面看起来十分**,拍摄效果非常理想。
卜万苍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接下来拍摄矿工的戏份。
联华影业公司规定,公司职员除了担负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要根据需要,随时准备担任各种群众角色。可是,《母性之光》中有一个黑矿工的群众角色,却没有一个人肯干。
“这可如何是好?”卜万苍满脸为难。
“让我来吧!”聂耳主动要求承担黑矿工的角色。
卜万苍提醒道:“这可是个苦差事,得用颜料把全身涂黑……”
“没关系,涂黑了才更像!”聂耳态度坚决。
于是,聂耳临时扮演起黑人矿工的角色。化妆师用黑色的颜料将他全身涂黑,甚至连手指和脚趾都不放过。
聂耳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其时,电影和戏剧往往裹挟在一起。一套演员班底,一会儿在舞台上演话剧,一会儿又聚集在水银灯下。这样做,有受人力物力制约的因素。虽是制片商节省成本的策略,客观上却锻炼了演职员,因为人手少,演职员需要一专多能。所以拉小提琴的聂耳,也要时不时上场扮个什么卖油炸臭豆腐的商贩,或是像今天这样涂一身黑墨,扮成黑人矿工。
拍摄开始,聂耳站在镜头前,神情悲愤,高声领唱道:
“我们在流血汗,人家在兜风凉;
我们在饿肚皮,人家在餍高梁;
我们终年看不到太阳,
人家还嫌水银灯不够亮……”
这首由田汉作词、聂耳谱曲的《开矿歌》,是他与田汉合作的第一首电影歌曲,也是他的歌曲处女作。
聂耳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和出色的表演,成功地塑造了这个工人阶级的银幕形象。拍摄结束后,许多人都向他表示祝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