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人间四月天
欢歌笑语中迎来了四月。
小五儿捏着凌峰的信看了一遍又遍,蚂蚱蹲在她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坐在桌子对面的司马熙笑道:“你凌大哥却不曾想念咱们,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得意的很呢!”
小五儿放下纸,站了起来伸个懒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忽见司马熙低头抚弄笛子,小五儿道:“这几日都没能见到亭亭,每次去了都不在。”
司马熙道:“你若是想念她了,我们自己接出来就是,你一会儿午饭后就先去找那温妈妈预先说了,明日我们就去踏青。”
小五儿吃过饭,顺手拿着母亲秦氏新钩的一件粉色镂花半臂去碰碰运气――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兰家母女推陈出新钩了春装。
小五儿先去找了温妈妈,温妈妈初见是个小厮,先还待搭不理的,见了白花花的银子,这才眼笑眉开地说:“好,好!明日便可,我们莲生姑娘都快被那周公子包下来了,这下子也让他急急!”小五儿不理她说些什么,只说好了明日早上便可。
转到楼里,亭亭果然又不在,珠珠也出去了。那镂花半臂倒不愁卖,见了姑娘们就拿出来展示,她们本来就爱凑热闹,围到一起叽叽喳喳,有出手阔气的恩客直接赏出银子来,拎了衣服给自己喜欢的姑娘。
小五儿一下午的忙碌,找紫影和阿混混,准备各色吃食器物,看看准备齐全,坐下来歇息片刻,一直兴奋地跑来跑去的蚂蚱也挤到小五儿怀里,小五儿**它,忽然想起凌峰来,不禁一阵发呆。
第二天小五儿一早就去接亭亭。春季游玩的人多,在水一方的院子里已经有了车马。
小五儿推开“淇水烟霭”虚掩的门,却见亭亭身着盛装,正襟危坐,脸上却泛着愁容。
见小五儿进来,亭亭沮丧道:“不知今天是谁约了我去踏青,我不愿意跟不熟悉的人出去,还不如跟周公子出去。恐怕和你也说不了几句话就来接了。”
小五儿笑道:“是我们约了你啊。”
亭亭呆了一呆道:“是你和司马大哥?!”见小五儿点头,脸上的阴霾立刻一扫而空,喜笑颜开地摘下头上的首饰,又是欣喜又是埋怨,边说着边洗了脸上的妆容,换了家常穿的雪青裙襦。
姐妹两个说说笑笑走到楼口,正碰见温妈妈扭着腰肢走过来,忽看见亭亭的样子,笑容顿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惊愕。
小五儿见状笑道:“妈妈不要吃惊,我家主人就喜欢莲生姑娘这个样子!素面朝天,清水出芙蓉!”
温妈妈见说随即欢喜道:“好,好,这样也好看!”
忽听得有人喝彩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得好,此句正可用在莲生姑娘身上!”小五儿循声望去,却见一蓝衣公子翩然而来。
小五儿一看却认得,正是周公子。
那周公子笑容可掬地和亭亭说了几句话,复又夸赞了小五儿两句:“我也喜欢莲花,生自塘泥里却干干净净,格外清雅。”
小五儿听了立刻胡闹道:“出淤泥而不染!你是叫周敦颐不?”周敦颐是小五儿想在这个朝代遇见的人之一,十分推崇他的“太极”核心哲学,因此也常挂在嘴边。
周公子一愣:“周敦颐是谁?在下周怀成,字孟匡。周敦颐这名字不错,以后可以给我儿子起这名字,呵呵。”
小五儿忍住笑,睁大眼睛看他,见他虽是浓眉大眼,却一脸的文气,言谈举止斯文儒雅,听亭亭说要出去,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却依旧不愠不火,脸上话里没有一丝焦躁。小五儿心下暗自赞叹,好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与他说话如沐春风一般,怪不得亭亭不愿再跟随别人出去。想到这里,心里忽有个念头一闪便生生扼制住了。
那温妈妈在旁瞅了半天,也插不上话,遂兀自嘟囔道:“什么清水芙蓉,新新的衣服不穿,喷香的粉儿也不抹……真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忽见周公子与莲生正施礼作别,忙叫道:“周公子!周公子!我们这里还有别的好姑娘……”
兰家姐妹走到大门口,见几挂车轿簇拥到了一起,门口几个着青衣短打扮的男子正在那里指挥着出入,姐妹二人从边门走了出去。
亭亭道:“我们却去哪里踏青?这几日总是出去,呆呆地坐着也没甚趣味,我倒想回司马大哥家去呆上一天。”
小五儿笑道:“跟着我们去踏青自不会让你无趣的,紫影和她的义兄也去,咱们一帮人有的钓鱼有的打猎……”
忽听一个清脆的女音大声问道:“小五儿,去哪里钓鱼打猎?”
循声望去,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珠珠正掀着一辆马车窗子上的彩帘,笑嘻嘻地看着她们。
小五儿走过去道:“就在潠河边上啊!”
珠珠笑道:“也带我一块儿去吧!”
小五儿问道:“你这是去哪里了?要不要告诉温妈妈一声?”
珠珠眉毛一蹙道:“别提了,昨日一大早府里守备说京里有位高官要自咱们这里经过,接了我们去,直候到现在,却传来消息说哪位高官不走颖昌这边儿,昨儿一晚上都没睡实!”复又展颜笑道:“让我也去吧,”说着扭转头冲车里边又说道:“文大家,让我去玩一天吧!”
小五儿听见车里一个女子略显沧桑的声音说到:“是跟什么样的人出去?”正是那文映娘子的声音。
珠珠依样问了,又原样回了小五儿说的话:“司马熙。”
小五儿听到车里静了静,文映娘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去吧。”
珠珠两眼笑得月牙一般从车上跳下,“咱们去打猎吧!”
小五儿看看她穿得象嫦娥仙子似的,笑道:“你就穿这个去打猎吗?”
珠珠自己一想也笑得什么似的,遂让小五儿等着,一溜儿烟跑回去换衣服。
小五儿含笑看她跑远,转身向亭亭走去,却见亭亭怯怯地站在那里,心下不禁一疼,想到亭亭在这在水一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见了院子里的姑娘们就般胆怯。走过去仰起头来小声说道:“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亭亭脸上看着小五儿,伸手替她理了理滑下来的碎发,说道:“小五儿,我觉得自己是个蠢人。”
“你不蠢,是你心地太善良了,太纯洁了,”小五儿答道:“我也很想象你那样,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福气。也许,上天让你这么纯洁,就是因为要让我来这里长大,从心里长大……”
亭亭纳闷到:“你说的象个算命先生似的,什么上天让你来这里?来咱们家么?还是来颖昌?”
小五儿醒悟过来,笑道:“额,你忘了么?咱们没出生的时候,上天给了咱们一样多的心眼儿,我把你的心眼儿偷偷吃了,所以你就缺心眼儿了,我就心眼儿多了!上天为了惩罚我,就让我保护你啊。”
亭亭见她又在胡说八道,就笑着嗔道:“你才缺心眼儿呢!哎,你还有什么好听的笑话儿没有?再讲一个!”
小五儿道:“话说几百年以后……”
亭亭笑道:“又在瞎说,人家都说‘从前的时候’,谁说‘以后的时候’?!”
“这样才可笑呀!”小五儿辩解道。
……
姐妹俩正在说笑,却见珠珠穿着一身红衣短打跑了出来。
小五儿看了笑道:“哈,穆桂英要出征了!”
珠珠笑道:“怎么?象是要出征的样子么?穆桂英是谁?”不等问答,又上下打量亭亭,道:“莲生,我们这样子倒象民间的女孩子了。”
亭亭听了勉强笑答,“是呢,我喜欢穿这样的衣服。”
珠珠又道:“我也是,想当初我小的时候,总爱穿成这样,我爹也极宠我,才没裹脚……”
小五儿见她提起往事,怕她又伤心生气,便插口道:“珠珠姐姐,你是要钓鱼还是要打猎?”
珠珠边想边笑道:“先钓鱼后打猎!先打猎后钓鱼?”
三人到了约定的地点,司马熙与阿混混、紫影正在那里等候。蚂蚱老远看见小五儿,就不动姿势的盯着看,确定无疑是自己的主人后就撒着欢的冲了过来,把珠珠吓的站到那里不敢再动。后见蚂蚱扑到小五儿身上又是拱又是舔,又觉得好玩,试探着摸了两下,见蚂蚱摇着尾巴极是温顺友好,大喜过望,竟又摸又抱,蚂蚱半闭着眼睛,乐得享受美人怀抱。
潠河边上时见游人走过,亭台处也有人摆了席在聚饮。小五儿他们一堆人分了两拔,亭亭要跟着司马熙去钓鱼,珠珠领了蚂蚱与紫影一起跟着阿混混去打猎,小五儿便留了下来,从阿混混手里接过自己缝的旅行包,连拖带拽弄到一株柳树旁的空地上靠好—里面有带汤的东西,恐怕撒出来。
附近有两棵海棠开得正好,几棵桃树花期将过,时时有花瓣飘落。小五儿在地上铺了一大块旧布,从包里摸了本书看,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一会爬着,变换着姿势看那本书,终是看不进去。站起身来,看看阳光明媚,柳绿桃红,仰头蓝天如洗,低头绿草如茵,扭过头去就能看见亭亭和司马熙,清潠河碧波荡漾,自觉心满意足,一时心情大好,微风吹过,不觉唱道:“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时有游人走过,见一个小孩儿自顾自眯着眼睛唱歌,便一笑而过。小五儿渐渐放开嗓子,正唱得情深忘我,忽听有人笑道:“小妖怪,你又跑这里来做怪了!”
睁眼看时,正是那无尘公子,一身白衣,背手而笑。
小五儿怒道:“老妖怪,你跟着我做什么?”
无尘却不恼怒,依旧笑道:“你刚才唱的什么调子?”
“管得着吗?”
无尘无视她的无礼,“哈,不敢说了,我不笑话你便是了,说吧。”
小五儿冷笑:“你也配?……”
司马熙和亭亭听到小五儿在跟人争吵,便走了过来,对小五儿道:“小五儿,不得无礼。”
亭亭也已认出了来人,当下深施一礼道:“无尘公子万福。”
司马熙与无尘原本见过一面,当下叙了礼,互相恭维一番,竟说起乐曲来。小五儿本不待见这无尘公子,听他们宫商角徵羽个不停,又夹杂着之乎者也,不禁有些烦,悄悄冲亭亭做了个手势,亭亭告了退,姐妹俩自去四处闲耍。
转了一圈回来,却见伯牙子期已经坐到石头上聊去了,不知还要谈论多久,小五儿心下正在发愁,却见阿混混三人也回来了,珠珠看到无尘公子,先去招呼,这才打断了高山流水。
小五儿以为那无尘这下要走了,没想到司马熙先生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人竟然还礼后施施然走了过来。
众人在旧麻布上团团围坐,小五儿瞪着无尘,见他向自己微笑,便视而不见地转过头去问阿混混:“你们打的猎物哩?”
阿混混指指紫影和珠珠笑道:“她俩都是猎物派来的细作!我要射一只野鸡,她俩说那么好看的大鸟快别杀,大鸟快跑!我在草丛里挽了个套,眼瞅得一只野兔跑过来,她俩大喊‘别过来,这么乖的兔子快别杀’!那兔子跑了,白让蚂蚱追了一阵子!”
众人听了大笑。
小五儿在河边洗了手,拖过旅行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竹篾编成的食盒,掀开盖子是一摞她昨日烙的饼;又从一个侧兜里摸出一个订制的圆筒状的铁皮饭盒,打开来,里面却是切好的腊肉,葱丝;又从另一个侧兜里摸出一皮囊水来,然而又弄出一小罐酱来。
无尘公子叫道:“啊,小妖怪,你还会变戏法?!”其他诸人见惯了小五儿的古怪,听了此言便都哈哈大笑。
众人边吃边玩,谁拿出一种手段来献艺一次,便可获得一张熏肉大饼。司马熙长笛吹奏了一曲,亭亭却唱了首葫芦娃,众人听得新奇,不免问这问哪儿议论一番。阿混混练了一趟拳,不等众人喝彩便直接扑饼而去。无尘公子也借司马熙的长笛吹了一曲,司马熙再三夸赞,小五儿原本也听不出什么来,当下更无所表示。
紫影不知何时采了狗尾草,编了小兔子,在面前一举,引得女孩子们惊喜的尖叫,珠珠连忙抢过去,左看右看,紫影见亭亭亦有羡慕之情,便悄悄地编了个小狗儿,偷偷递过去。
小五儿眼角里看见,心下暗自赞叹,不知这个恬静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以后不知花落谁家。忽看见阿混混正笑嘻嘻地看着紫影,心下不禁一动,想那阿混混虽是流浪儿出身,却粗中有细,性情豪爽,日后未必不能生活得很好,甚至出人头第,若非如此,也就不会让司马大哥和凌大哥二人都喜爱他了。
想起凌峰,心下一阵失落,不免神游物外,心不在焉。忽一阵喝采声响起,原来是珠珠正在空地上起舞,衬着身后蓝天白云,旁边杨柳依依,花瓣飘飘,更显得珠珠红衣似火,笑靥如花,直如画中人。
小五儿一扫众人,见大家都被珠珠吸引住了,全在击掌作拍,唯独那无尘公子若有所思地在打量自己,心下不禁恼火,便视之无物地直转过头去,只见珠珠忽旋转如轮,忽急步如风,优美的舞姿中透露出花季少女的青春活力,路过的游人纷纷停步喝采。
一曲下来,珠珠已是细汗微沁,小脸粉嘟嘟的红润。紫影不知何时又编了个花环,戴在珠珠头上,珠珠开心得双眼弯弯如新月,更显得可爱无比。
围观的游人纷纷散去,小五儿忽看见一个老头子还呆呆地盯着珠珠,面目可憎,却是评花榜那日坐正席的老头子,旁边一个妙龄女子,正是阿绯。
小五儿正向阿绯微笑致意,却听得阿混混道:“小五儿不吃饼么?”扭过头来,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正在想怎么挣张饼吃,亭亭说道:“小五儿讲个故事吧!”
珠珠惊喜道:“啊,你会讲书?你今儿早上说得那穆桂英是谁?就讲她吧!”
小五儿道“好吧,”刚要讲,亭亭却说道:“话说几百年以后……”见众人都诧异,就笑道:“你们不知,小五儿最爱瞎闹,人家说‘从前’,她偏偏说‘以后’,你们等着瞧。”
小五儿笑道:“我偏不这样说!听着:话说几十年以后……”众人都笑,小五儿也笑,却是苦笑。
回去的路上众人三三两两的分开了,无尘公子忽对司马熙说:“司马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小弟十分喜爱你这个书僮,不知司马兄可肯割爱?”
司马熙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含笑道:“非是不肯割爱,小五儿幼年受尽奔波流离之苦,虽脾气有些古怪,却甚为忠义,愚兄也十分怜惜他,从不曾以仆役视之,日常待他只如弱弟幼徒。况他并未卖身于我,愚兄只得得罪了。”
无尘公子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复向小五儿看去,却看见一双怒目正瞪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