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闻弦知意
无尘存放的东西原来只有一个包袱和一把宝剑。水姑娘吩咐找个打杂的小厮把小五儿送回去,她屋里的大丫头一边应着一边自己挽起包袱来,向外就走,出了门正在那里张望,只见一个穿黑色短打的男子哼着小曲走了过来,大丫头便笑着将他抓了壮丁:“丁四哥,你去跟着送趟东西吧!”
那人满口答应,接了包袱宝剑,领着小五儿向门口走去,拐过院角便向小五儿问道:“水姑娘今儿这是要去哪家府上赴宴,这么早就送过东西去。”
小五儿说:“水姑娘不去,是替别人捎点东西。”
那男子顿时变了脸,哼了一声道:“为什么不叫打杂的去?我们护院的还有自己的事。”小五儿暗道原来你身份高些,委屈了你,又想这男子大概是想去混顿酒喝,顺便挣上点赏钱。暗自怪自己不该实话实说,也知道此时应当陪笑哄这男子几句,再给他两个钱。但自从听了文映娘子的事后,心情沉郁,总也缓不过来,此时便木着一张脸看着那人。那男子努起眼睛吼道:“你看什么看!”扔下东西扭头走了。
小五儿自己背起包袱,扛着宝剑向大门走去。走到门口,见有等活儿的马车和轿子,心下想到:不知无尘这包袱里都有些什么,这些东西她原本也拿得动,万一再有珠宝玩器,别被人抢了去可就不值当的了,便叫了辆车直送到家里巷子口上,数了钱给了马夫。见马车走了,这才背起包袱回家。
见大门挂锁,便知道司马熙又出去访友了,顿时心里一轻,路上琢磨用来支吾他的一套说辞便直接扔到脑后去了。
无尘打开包袱,里面有几件衣服杂物,还有小五儿设计的那个皮囊。
小五儿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锦帕来递给无尘:“水姑娘说不去了,把这个送你做纪念的,说这是她原来的东西。”
无尘打开看了看,说:“蜀锦?”小五儿瞧了一眼,见那是一方旧帕,有一角已经破了,上面绣的凤穿牡丹,花团锦簇的,图案如同浮雕,摸上去布料又厚又韧,只是一边破了,花纹都乱了。小五儿只觉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她此时的心思不在这里,见无尘没回话,便问道:“水姑娘不走,你怎么一点不惊讶?”
无尘听出小五儿话里责备的意思,看了她一眼,说:“水姑娘的事不像你姐姐那么简单。”这几天他躲在床下,外面说话听的清清楚楚,亭亭的事他全然知道。
小五儿想到水潋滟是花魁娘子,颖昌与汴京离得又近近的,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和她熟识,况且她又有蜀国贵族的身份,是皇上的战俘和功绩,恐怕一言一行都看在有心人眼里。倘若凭空消失了,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无尘虽有一身武艺,也不过是一个流亡的世子,只是大宋境内的一个蚁民,万丈红尘里的一粒尘埃,又能如何?话虽如此,心里终究不痛快,不觉叹了口气。
无尘收起蜀锦,说:“蜀国扣押在这里的也不只是她一人,倘若做事不密,不光是她一人生死的事,还会牵扯许多人,‘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这些事还是她自己拿主意。”
小五儿这才想起无尘的师傅是道家高人,讲究敬畏生命,在他们眼里名与利都是生命的附属物,自己又不是卫道士,何必多事。
只听无尘继续说道:“说起来话长,当年我父亲,他生就是一个文人士子,治国无力。赵匡胤才敢直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明目张胆地欺上门来。被软禁在汴京以后,忧愤思绪依旧是诗词排解,一首《虞美人》又成了赵光义除他的理由。”
小五儿见他讲起这些事,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呆呆地听着。
无尘说:“那年正是七夕节,陆伯每年这天晚上都要做一桌小菜,这天又下山去采买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西边是有太阳的,我们头顶上却有一片浮云,下着小雨,我和师傅在山洞里修炼。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这绝顶之上没有外人知道,脚步声也像陆伯的,不过声音飘浮拖沓,全不似有武功的人。我正在纳闷,陆伯咣当一声推开门进去,跪地嚎啕大哭,说皇上被害死了,求我师傅作主报仇。师傅叹了口气便让陆伯告诉了我所有的事,原来这天是父亲的生日,昔日宫中这天热闹非凡,陆伯他们自小跟在他身边的,早已把这天当作节日。想不到他却在生日的这一天惨死,那牵机药……赵光义这个狗贼!”
室内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无尘又接着说道:“那一阵我自己浑浑噩噩,心思烦乱纠结,和陆伯偷偷去邙山墓地祭奠回来,路过颖昌,晚上睡不着,我自己游荡到颖水河边上坐了很久。夜深人静,忽然听到琴声悲凉散碎,如泣如诉,又夹杂着铿锵的杀伐之意,只击心扉,细听还有人恸哭,那时只有河心里漂着几条花船,我循声跃上船去,透过窗子,只见一个女子在边哭泣边抚琴,旁边两个老杀材还挡在她跟前嘻笑,我点了他们的昏睡穴,坐在旁边看她弹琴。后来自己出来游历,才知道水姑娘是在水一方的头牌。这两年我经常到她那里去,有时候也独自听她琴,但再未听到过她琴声里有杀伐之音,反倒渐渐有了消沉之意,也填了些繁缛的技巧。”
小五儿道:“原来如此。”闻弦音知雅意,想必无尘早已猜到水姑娘的选择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无尘,你还要报仇吗?”
无尘出了一会儿神,说:“我恐怕报不了仇了,若要报仇早就报了,当年幽州城外何必救他?倘若逆天而行遭天遣的是我一个人也就无所谓了,只怕天下大乱,无辜百姓遭殃,天下生灵涂炭,我心怎得安宁?顺应天道吧,到他气数将尽时再相机而行。”
小五儿听了不知为什么感觉心里有块大石头落了地。
无尘又说:“这次街头行刺,时机凑巧,他身边的人都在围攻陆伯,赵光义那狗贼慌乱中尚自未抽出剑来,我一时血气上涌冲过去刺他,心想他必死无疑了,哪知又冲过来几名刺客,正好挡在我前面,只这么阻了一下,形势立变,我的短剑虽然刺中了他,却力道不足,只是受伤而已,想必是他还命不当绝。”说着话手腕一翻从袖子里拔出一把短剑来,冰莹雪亮,晃人眼目。
小五儿纳闷道:“放在袖子里不会割伤你自己?”只见无尘抻开袖口,原来臂上绑着一把剑鞘,小五儿咋舌,又问道:“还有别的刺客?不是你的同,同伴?”她差点说同伙,幸亏及时改口。
无尘摇摇头说:“盼他死的人多了,何止我和水潋滟。他身边也不乏高手死士,还有很多百战老兵,这些士卒虽然武功不高,但都是战场老兵,悍不畏死,况且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进退聚散随心所欲,若非别的刺客在那里打成一团,我背着陆伯哪能那么快就脱身?”
小五儿不禁呆了,那些人会是哪里来的呢?她见无尘神色黯然,便也没心情和他讲水姑娘的担心及文映娘子的事了,自去收拾家里杂活儿。
晚上,司马熙回来,小五儿告诉他无尘已答应护送他们去边关,只是这几天还有些事要做,等走时叫他便可,司马熙点头说:“那就只等军中库房诸事交割了,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人?”
一晃几天又过去了。这天下午小五儿正在院里摘菜,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响,眨眼便到了门外停住,小五儿不由吃了一惊,不知道是谁来了,急忙站起身来,门开处,一个英挺的青年兵勇牵着匹黑马走了进来,不是凌峰!
小五儿正在惊怔中,那人却笑道:“小五儿!是你哥哥我回来了,没认出来吧?”竟然是阿混混!
小五儿惊喜笑道:“阿混混,你怎么回来了?真的认不出来了。”
“我来给司马先生送信!”阿混混将马缰系在树上,边说边走到树荫里坐在小矮凳上,低声道:“现在边关风传朝中乱了,咱们这边要打仗,凌大哥让把你们接到真定府或定州府那边去住。今年宋辽三战,都是我宋军大胜,现在辽军正和女真、高丽国打仗,边关并没什么战事。”阿混混说到这里嘿嘿一笑:“我想把义父和紫影也接过去,省了惦记。”
小五儿听了也笑了起来。两人坐在树荫里无事,阿混混又将当年四月在满城大战中的诸般战绩搬出来讲给小五儿听,他讲的绘声绘色,惊险跌宕,崔彦进将军如何布署三军,他如何跟在凌峰后面冲锋,看到敌人过来如何护卫凌峰等等。二人直说到夕阳西沉,司马熙才从外面回来。
司马熙见到阿混混也是喜形于色,问了边关诸人情况,听说凌峰又因战绩突出升了职,便也笑逐颜开。这才打开凌峰的书信,见凌峰对朝内形势也十分了解,督促他速带众人去北疆安置,并将路引和任职书一并捎了来,司马熙看了呵呵笑道:“明日便拿了这些去军中督促交割,必定快了。”
阿混混听了便起身告辞,回义父家里去做准备。
无尘在屋里听的清楚,第二天便从包里拿出金银,让小五儿找阿混混跟着去买了一匹好马先寄养在左近。
有了任职书,司马熙果然很快将诸般事宜交割一清,买了两辆马车,雇了个长随叫肖得田,这天诸事准备停当,小五儿领着老肖用马车将兰家母女拉到巷子口,行礼装车,阿混混紫影父女也到了巷子口,司马熙看着小五儿锁了门,正要问无尘在哪里会合,只听马蹄“得儿得儿”,一人白衣白马从街口慢慢走近,正是无尘公子翩翩而来。
司马熙笑着作揖:“无尘公子果然信人也!正要去请你。”
无尘在马上一抱拳:“不敢请耳,固所愿也!”见他骑在马上,腿不吃力,丝毫显不出受过伤的样子来,还一副神采飞扬,风度翩翩的得瑟劲儿,小五儿不由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