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二)
三
1935年大年初六,寒风凛冽,永安大街上的一处大宅子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宾客们络绎不绝。今日,这里为何如此热闹?原来是唐越和江兰心的婚礼正在举行。窗上贴着喜字,墙上挂着二人的结婚照,床上铺着大红的被子,唐越和江兰心披红戴花,忙里忙外。
唐越卖掉了家里的老房子,租下了这个大宅子,维修门窗、粉刷墙壁,又置办了家具。总之,他用卖房子的钱来办婚礼,没拿组织一分钱。
布置新房的时候,唐越眼前总是出现老妈的身影,他默默地说:妈,我结婚了。他心痛、内疚,要是老妈还活着,看到自己结婚该多高兴啊,可是她却带着对儿子的愤恨离去了,这是唐越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
警备一团的吴德厚、魏参谋长,司令部参谋处处长李宗延、参谋处情报科少校科长刘永禄都来参加婚礼了,薛大牙也带着丰厚的贺礼来了,他的贺礼很特别,是一副象牙麻将,嚷嚷着说,以后唐宅就是大家打麻将的据点了。薛大牙送来的象牙麻将,是牙面竹背的那种,不过这也算是很值钱了。
婚宴摆了4桌,来宾还有唐越的同学、同僚、老邻居,包括小凤姐、小凤爸妈。唐越最想请的是钟文楷、钟叔钟婶,可这却是他最不能请的人。在老人这一桌,还有江兰心的姨妈,老人家看到外甥女终于结了婚,特别欣慰。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朱彪竟然也出现在了婚礼现场,他这是不请自来,大家都知道他和唐越不睦,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他身上,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唐越请他入座,心中却在暗骂,这家伙莫非是来搅局的?愤怒在心头翻涌,脸上却努力保持着微笑。
大宅子里弥漫着浓郁的喜庆气息,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照亮了整个院落。屋子里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大家祝福着这对新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唐越和江兰心的命运似乎也从此交织在了一起。
唐越请吴德厚做自己的证婚人,吴德厚便起身讲了一番话,夸奖新郎新娘一对璧人,天作之合。酒席开始,唐越和江兰心挨桌给宾客敬酒,大家便说些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一类的吉祥话。
唐越和江兰心来到朱彪面前,唐越说道:“谢谢朱参谋光临,我们夫妻二人敬朱参谋一杯。”
朱彪起身,突然大声说道:“唐越,你也知道,我朱彪为人不会藏着掖着,今天我不是来喝喜酒的,我要当着大伙儿的面扒掉你的画皮,你这个奸细,还嘚嘚瑟瑟举行婚礼!恐怕这个新郎你有命当,没命享受了!”
江兰心一惊,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不知道朱彪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话又意味着什么?难道唐越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姓朱的,你想干什么?”江兰心大声质问道。
唐越仍然满脸堆笑,不紧不慢地说:“朱参谋,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这干啥呀么?不兴这么闹着玩啊。”
朱彪喊道:“你以为事情过去了,你就没事了吗?告诉你,这大半年的时间我都在调查你。”
“你调查我是怎么把兰心娶到手的?”
“姓唐的,你少打马虎眼,告诉你,我有证人!”
吴德厚见状,心中暗自叫苦,朱彪怎么在这节骨眼上闹事,真是条疯狗。他连忙打圆场道:“朱参谋,今天是唐越的大喜日子,有什么事情等以后再说嘛。”
但是朱彪不依不饶:“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让大家知道唐越的真面目!”
江兰心指着朱彪的鼻子骂道:“姓朱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想陷害我们家唐越吗?”
“咋的,不行吗?”朱彪也不示弱。
李宗延吼道:“妈的,朱彪!你小子要干什么?”
“李处长,马上您就明白了。”朱彪应道。
“朱彪,你他妈真不是东西!”薛大牙看不下去了,起身骂道:“人家唐参谋结婚,你弄这么一出,那就别怪老子弄你!”
众人连忙把薛大牙拦住。
朱彪也不管薛大牙骂得多难听,从身上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李宗延。“请李处长过目。”
李宗延接过来,文件只有两页纸,看完后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看了看唐越,又看了看朱彪,陷入了沉思。婚礼现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唐越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不知道那份文件里到底写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冷静。
李宗延把文件交给坐在身边的吴德厚,说道:“大哥,管管你的手下,真是太扫兴了。”
吴德厚也看了那份文件,然后扔在桌子上,冷冷地对朱彪说:“这算什么。朱彪,你给唐参谋道个歉,然后先回团里吧。”
“团长!”朱彪还想争辩。
“**,道歉!”吴德厚厉声骂道。
“是!”朱彪立正,满脸不甘。“唐参谋,对不起,我喝多了。”
“喝多了?我看你也是喝多了。”唐越说:“以后你开玩笑可得分个场合。没关系,你请坐,再喝点。”
朱彪拿起文件走了,吴德厚向宾客们道了谦,说自己对手下管教不严,请大家不要介意。李宗延也张罗大家继续喝酒。薛大牙过去给小凤敬酒,然后又找刘永禄划拳,吵吵闹闹的,气氛渐渐又热闹起来。
酒宴持续到夜里10点多才结束,宾客们陆续散去了。小凤姐临走前来到唐越身边,悄声说了句“有事儿找姐。”唐越点点头。姨妈等人留下来帮着江兰心收拾杯盘。
唐越跟江兰心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出了家门,直奔裕草堂。江兰心望着唐越的背影,若有所思。
钟文楷已经睡下,见唐越这个时候来裕草堂,必定是有急事,赶紧关严了门,二人进到里屋,唐越把婚礼上的事情跟钟文楷讲了一遍。
朱彪在婚礼上的突然发难犹如一场骤雨,浇灭了原本欢乐的氛围。这看似突兀的举动,一定是他蓄谋已久的,他一心想要将唐越搞垮,并证实他是地下抗日工作者,以解心头之恨。今天在婚礼上李宗延没有说什么,吴德厚也在打圆场,但是不等于这件事就过去了,朱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唐越和钟文楷一同仔细分析着朱彪今日的言行,他们必须要赶在事情爆发之前找到那根导火索,并斩断它。
朱彪称自己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进行调查,这意味着他的目标是大半年前发生的某件事。他还提到自己有证人,那么这个证人究竟是谁呢?钟文楷沉思片刻后说道:“唐越,我知道了,朱彪说的应该是去年夏天军火列车那件事。”
唐越点头表示认同:“我也猜想是这件事,从革命军伏击鬼子列车到现在大约有7个月的时间,所以他才会说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来调查我。那么他所说的证人会是谁呢?”
唐越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如果说铁路警护队的那个警尉是证人,当时自己说的话斋藤一男和高桥拓也已经知道了,并未从中发现任何破绽。如果朱彪找运输大队门前的卫兵作证人,那么就好应付了,一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卫兵天天换,大门人来人往,谁会记得那么清楚?就算找到了当天的卫兵,卫兵也记得当天的事,我就说听错了,打死不改口。然而此刻,唐越又想到了两个人,这是他唯一担心的,自己当天离开日本宪兵队之后,又回到了火车站,在调度室见到了两位调度员,曾向他们询问当晚11点的列车驶向何方,而后革命军伏击了军火列车,日本宪兵抓了许多嫌疑人,庆幸的是,当时鬼子并未查到自己曾去过调度室。现在如果说有漏洞,就是那两个调度员。
“如果那两个调度员来与我当面对质,指证我去过调度室,那事情就麻烦了。朱彪所说的证人会不会就是这两个调度员呢?”唐越说。
钟文楷思考片刻,对唐越说道:“好的,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来处理。”说完,二人先后离开了裕草堂山货店。
唐越回到家里,姨妈他们已经走了,家里只剩下江兰心一人。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唐越的心情却愈发沉重,他不知道钟文楷能否顺利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江兰心给唐越倒了一杯茶,问唐越:“还在想朱彪的事吗?别怕,在朱彪这种人面前,咱们就得挺直腰杆,你干啥对他那么客气?我要是个男的,早就大嘴巴抽他了。”
唐越苦笑了一下,说:“客气有时候比硬气还好用。兰心,非常对不起你,因为我得罪了朱彪这个小人,害得你跟我受气,好好的婚宴被他搅合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现在你和我是家人,”江兰心说:“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对付这个小人吧,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我知道,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唐越握住江兰心的手,江兰心把头靠在唐越的肩上。
四
唐越离开山货店,钟文楷立刻赶到龙江医院,见到了自己的上级苏志远,把发生在唐越婚宴上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把自己和唐越对危险的分析也讲了。
“看来,目前事情的关键是那两个调度员。”苏志远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指敲打着桌面。
随后他打了个电话,请收发室给找一个叫周先德的人,过了一会儿,周先德来听电话了。
苏志远说:“我是龙江医院,你亲戚醒过来了,你可以来看看他。”
“知道了,我马上去。”周先德撂下了电话。
苏志远对钟文楷说:“那两个调度员的问题由周先德来解决,你放心吧。”
钟文楷懂得,虽然自己和唐越与抗联队伍或抗日地下组织没有交集,但是在他们这条情报线上,苏志远是有这些关系的,原则上讲这是违反红旗军**对情报人员的要求的,但是苏志远这样的资深革命者,虽然在为共产国际工作,但是自从他参加革命那天起,就与地下组织有必然的联系,就与本民族的解放运动有天然的情感。
苏志远对钟文楷说:“周先德马上会到。”
钟文楷明白,自己与周先德无需见面,更不必问周先德是什么身份,于是他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高桥拓带着几个宪兵出现在唐越的办公室,跟随高桥拓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朱彪,另一个是刘永禄。
刘永禄皮笑肉不笑地对唐越说:“唐参谋,你跟高桥拓班长去一趟宪兵队,也就是一般的询问,不用担心,没什么事的,去吧。”
唐越被带到宪兵队。正如他分析的那样,果然是那两个调度员来与唐越对质。看来这就是朱彪所说的大半年来的调查成果,这就是他所说的证人。昨晚朱彪拿出来的那份文件此时在斋藤一男手上。
斋藤一男挥了挥手上那张纸说:“唐越,有人揭发在军火列车遇袭的那天上午,你去过火车站调度室,询问列车的去向。你承认吗?”
唐越答道:“我那天上午的情况你不是知道吗?我是去过火车站,但是我去的是警护队,不是调度室,后来我就被高桥拓班长带到了这里。”
“你离开宪兵队之后又回到了火车站。”斋藤一男吼道。
“我回火车站是去取自行车,没有再去任何地方。而且我回去之前就打电话告诉魏参谋长了。”唐越语气坚定。
朱彪喊道:“姓唐的,你不要嘴硬,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天我有人证在此!”
唐越朝着朱彪笑一笑,看不出这笑里包含什么意思。
高桥拓把两个调度员推到唐越面前。“你们看看,去调度室询问列车去向的是不是他?”
两个调度员抬头看了看唐越,然后摇摇头,嘴里说着“不是”。
“八格牙路!你们要是胆敢说谎,我枪毙你们!”高桥拓脖子上青筋暴跳,双眼圆睁。
两个调度员浑身哆嗦,连连说“不敢”、“不是”。
朱彪傻眼了,在一旁不知所措。在他心里,这一次抓住唐越的把柄是十拿九稳了,可是两个调度员居然说不是唐越,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们不是说去询问的是个国军军官吗?”朱彪问。
“是个军官,但不是这位长官。”其中一个调度员说。
“是一个大官,两道杠,好像比这位长官官大,年龄也比他大。”另一个说。
这就彻底把斋藤一男等人搞懵了。什么情况?完全对不上啊!
斋藤一男走到两个调度员面前,威胁道:“你们知道不知道说谎的后果?看来你们是不想活着走出宪兵队了。”
两个调度员鞠躬作揖,连连求饶,异口同声说真的不是唐越,说不敢撒谎。高桥拓不问青红皂白,拿起一条**就朝一个调度员挥去,打完一个又去打另一个,打得两个人连连惨叫。打完了一顿高桥拓再问,两个调度员还是摇头。
眼看这场闹剧不好收场,斋藤一男走过去给了朱彪两个耳光,把朱彪大骂一通,转身走了。高桥拓则又踹了两个调度员每人几脚,把他们赶走了。
朱彪不甘心失败,又问道:“唐越,你不要得意!我问你,那天魏参谋长本来是派我去办事,你为什么要抢着去?因为你发现了可乘之机!还有,你明明应该去运输大队,为什么却去了火车站?”
唐越依然笑容可掬。“那天魏参谋长本来是派你去办事,可是你不愿意去,魏参谋长才又派了我。我到了运输大队,卫兵告诉我陈队长去了火车站,我才追过去。”
“你撒谎!”朱彪喊道:“我去运输大队调查过了,陈队长根本没去火车站,怎么会有卫兵告诉你他去火车站了?”
“那就把运输大队所有的士兵都叫到这里来,或者拉着我去运输大队,我能认出那个卫兵,我可以和他对质。”
“你以为,你以为......”
朱彪可能想说“你以为我做不到吗”,但是却说不出来,因为他真的做不到,唐越想到了这一点。朱彪去过运输大队了,可能找不到那天是哪个士兵值岗的记录,或者找到了那天值岗的士兵,士兵却对当天的事情没什么记忆了,因为过去时间长了,所以这个疑点朱彪已经用不上了,不然朱彪早把士兵拉来做证人了。看着朱彪气得发紫的脸,唐越心里反而踏实了。
“高桥拓班长,我可以走了吗?”唐越问高桥拓。
高桥拓没有回答,自己先走出了刑讯室。唐越瞥了朱彪一眼,说有空咱们喝酒,然后也走了出去。
五
离开日本宪兵队,唐越回到军管区司令部,他特意去见了处长李宗延言,把被带去宪兵队询问的情况向李宗延作了汇报,李宗延淡淡地说:“就是个误会,没关系,你去忙吧。”
唐越走出李宗延办公室,回到情报科,又来到科长刘永禄办公室,唐越知道刘永禄对自己是有怀疑的,他冷静沉着地把被宪兵队询问的情况对刘永禄完完整整的述说了一遍。
刘永禄皮笑肉不笑地说:“朱彪这小子对你怀恨在心,想借此报复。妈的,那小子不是个东西,以后你要小心他。
唐越心想,我也要小心你,你同样是一个阴险的家伙。然后他走出了科长办公室。
下班后,唐越回到家里,江兰心已经把饭做好了,正坐在桌旁,神情有点紧张,唐越知道她在替自己担心,见到唐越回来了,江兰心非常高兴。
江兰心上前去接过唐越手里的皮包,说:“快去洗手吧,饿了吧?”
唐越说:“还真的有点饿了。”
洗了手,夫妻二人开始吃饭,江兰心问唐越:“今天怎么样?朱彪又找你麻烦了吗?”
唐越轻松地笑了笑说:“高桥拓那个小鬼子把我带到了宪兵队,还有朱彪那个家伙,他们说我跟去年的一起军火列车被劫案有牵连,真是胡说八道。他们把火车站的两个调度员找来和我对质,可是调度员说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从来没见过我。他们一无所获,总之今天他们失败了。”
江兰心听唐越这样说,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而唐越无意间的语气,让江兰心感觉到了什么,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却又十分熟悉的情绪,那情绪暗含着一种立场,比如唐越说“他们失败了”,谁会这么说?只有面对敌人的战士才会这么说。
唐越握着江兰心的手说:“都过去了,不要担心,没关系。”
江兰心望着唐越,目光里颇有深意,此刻她心里在想,我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真的是我的战友吗?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啊,我们并肩作战,并肩反抗小鬼子,如果真是那样,不管付出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唐越此时却转移了话题,他是想让江兰心内心轻松一点,于是便对江兰心说:“兰心,我们把姨妈接过来,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吧。我们结婚之后,家里只剩了姨妈一个人,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会感到孤独的。”
江兰心说:“我跟姨妈说过了,可是姨妈不肯。可能是她跟你还有点生,我们时常要回去看看老人家,等过一段时间,我再跟她提一提,看她愿不愿意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结婚之后,江兰心就不再去舞厅做招待,她成了全职太太。隔三差五,唐越会带着同僚们回家来喝酒、打麻将,这个宅子仿佛成了军官们的俱乐部。在这个过程中,江兰心经常能从军官们的聊天中听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线索,她便把这些情报归纳、整理出来,汇报给上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