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囹圄
叶小杰找到小五儿的时候,她正坐在雪地里抽噎,哭得眼肿鼻红。叶小杰见了嘻嘻笑道:“小样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见多了就好了。想当初哥哥我第一次上战场……嘿嘿,其实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又是哆嗦又是吐的,不过可没像个娘们似的哭!回去吧,凌将军和司马参军四处找你呢。”
司马熙和凌峰正坐在桌边商议着写折子上报朝廷,叶小杰二人回来了,小五儿蔫头搭拉脑地跟在后边,凌峰笑着招呼道:“小五儿这次立了大功了,怎么了这是?”
小五儿低头坐在桌边,垂着眼皮一声不吭。
叶小杰笑着挤挤眼:“刚在雪地里哭呢。”说完就退了出去。
凌峰和司马熙都是过来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司马熙说:“不要紧,歇一两天就好了。”
凌峰说:“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你这样子怎么能成?告诉我们你弄的那东西叫什么就去歇着吧,我和司马大哥替你向朝廷请功!”
小五儿低声说:“一时胡闹做的,哪里有名字?以后想做恐怕也做不成了,不如不上报,功劳情愿记在两位大哥身上,倘若上报了日后做不出来,岂不是欺君大罪?”
凌峰和司马熙面面相觑,司马熙问道:“你每天晚上写写画画难道无据可查?怎会做不出来?”
小五儿不语。
凌峰皱眉道:“你可是刚才去城外见了死人便心软了?”
过了片刻小五儿低声说:“打仗总是会死人,都用大刀长矛死的人还少点,武器越历害死的越多,反正最后总能分出个输赢来,这种凶器有不如无。”
司马熙坐直身体说:“糊涂啊小五儿,你可记得你做这利器的初衷?你忘了那辽人骑兵凶猛,我宋兵血肉之躯难以抗衡,你才发心要做成一种克制辽人骑兵冲锋的利器?既已初见成效,怎可半途而废?”
小五儿说:“此物一出,恐怕不是平常百姓的褔份。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帝王业呢?大宋开国以来平荆南、蜀、唐、汉,又收吴越漳泉诸地,可见所图非小,倘若这真是一种杀人利器,只恐怕今后征战不止,再无安宁。”
凌峰听了两眼微眯道:“大丈夫生在世间,不就是要有一番作为吗?!”此时他已收了笑容,神色肃穆,率军领将的威势不觉流露出来,令人有压迫之感。
小五儿挺起瘦小的脊背低声说:“每个大丈夫脚下都是无数平凡小人物的白骨和妇孺的血泪。”
凌峰大怒:“妇人之仁!你知不知道,重兵压城,倘若死的不是辽兵,便是我们宋兵,是我和你司马大哥!有力不报国情同叛敌!”说着一掌向小五儿脸上掴去,临到半途心中不忍,转向桌上,一掌将桌上陈设的一应物品扫到了地上,司马熙手边写了一半的手本也未能幸免,稀哩哗啦声中那手本在空中荡了两荡才掉在地上。
凌峰喝道:“来人!把兰小五儿给我关起来!”正在院中闲聊的叶小杰苏小方等亲兵一涌而入,将小五儿拎了起来,叶小杰也板着脸,一双小眼儿忽溜溜扫过面沉如水的司马熙和暴怒的凌峰,手一挥道:“带走!”
众人忽啦啦都出去了,凌峰来回走了两步,恨恨地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司马熙捡起了手本说:“上报军情要紧,先不要提那东西了,小五儿性情执拗,只恐日后再生枝节。”
凌峰咬着牙一拳砸到桌上:“小五儿!小五儿!你为什么要逼我?!”
小五儿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房中别无它物,只是地上扔着些稻草,墙角放着一只木桶,里面结着黄垢,散发出一阵阵恶臭,显然是只尿桶。小五儿下意识地走到了木桶的斜对角坐了下来。两手托腮呆呆地发愣,满脑子都是凌峰的怒容,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和凌峰闹成这样,心中又苦又痛。
过了不知多久,门一响,又推进两个人来,一个瘦小,一个高大,都是蓬头散发,看不清模样,这两个人各自在墙边坐了,低着头,并不说话。
不久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声,片刻后响起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老卒慢慢走到了门口,臂上挽着个挎篮,他向牢中望了一望,拿出了三个高粱饼子从栅栏里扔了进来。那高大汉子自顾自捡起了两个暖在手里吃了起来,那瘦小汉子捡起剩下的一个饼子,看了看小五儿迟疑了一下,掰开一半走过去递给了她。
小五儿下意识地接了,眼珠都没动一下。高粱饼子此时还未凉透,隐隐散发着食物的香气,小五儿半宿未睡,到此时早过了饭点,虽然她没有食欲,肚子里却不觉发出一阵肠鸣。
小五儿轻轻咬了一口,那年逃难出来,被人抓作两脚羊的情景突然浮现在眼前:浓重的暮色里,他们被人抓到林中看押着,饥肠辘辘,空中弥漫着人肉的异香和腥气。不知道阿牛一家、大宝二宝一家如今都怎么样了。若不是凌大哥自己早就死了,今天却惹得他如此生气,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人活在世上到底更应该看重什么呢?是不是一切只应以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为转移?
正在出神,门一响,又推进来一个高大的汉子,那汉子穿着土黄色的皮袍,左衽,髡发,长脸细眼,竟然是个辽人。门外的宋兵喝骂道:“死契丹狗,被我们活捉了还敢鬼鬼祟祟的招揽人!这次单独关了,看你可还能作乱……”边骂着边锁上门走了。
那辽兵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收回了目光抱着膀子打量着牢房中的三个人,见三个人嘴巴都在动他胃里便是一抽,忽然看见小五儿手里还有东西,顿时眼前一亮,慢慢踱了过去,猛一探手将饼子抢了去,三两口吃完了。
小五儿的思维还沉浸在和凌峰闹翻的烦恼中,饼子被夺走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反应。那辽兵又得寸进尺地踢了她一脚,示意她让出这个角落。小五儿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另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现在什么对她都不重要,只有凌峰的怒容还浮现在面前让她烦忧。寻思良久,她觉得凌峰会原谅她的,这个结论一出现她顿时就心宽了,心灵放松,身体的劳乏就凸显出来,只觉此时又困又累,便坐在那里盘膝打坐,渐渐觉得气神聚敛,恢复了精力。睁开眼睛,见那辽兵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便避开目光,心中莫名对那辽兵有了几分戒备。
又过了许久,外面又响起了喧哗声,夹杂着笑声和喝彩声,随即一个年青的士兵一手拎着篮子走了过来,这士兵笑吟吟地拿起干粮,像掷暗器一般嗖嗖嗖地投了进来,四个人面前各落了一块,原来这士兵倒会寻乐子,把这枯燥的活儿当成了游戏,练得手头又快又准。见这四个新人没有反应,年轻士兵摇摇头拎着篮子向前走去,随即前面也响起了喝彩声。
那辽兵边吃着自己的饼子边向小五儿伸出了手,小五儿没有看到,低头捡起自己的饼子便咬了两口,那辽兵见了顿时大怒,大踏步走过去伸手就是一掌,接着一脚把小五儿踢翻在地,弯腰便去抢她手中的饼子。
小五儿都被打蒙了,忽见那辽兵凶恶的脸出现在眼前,心中害怕,不知他又要怎样,嘴中不觉一阵尖叫,右腕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把小鞭子,啪啪啪就是一阵乱抽。那辽兵猝不及防,劈头盖脸挨了几鞭子,痛得啊了一声,趔趄着退后一步,用手一摸,脸上已经肿起了几道杠子,火烧火燎的疼,他因吃了一个小孩儿的亏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去抢小五儿手中的鞭子。
小五儿见他面容狰狞地地扑过来,又是尖叫着啪啪啪一阵乱抽,辽兵双手吃痛又退后了一步,两人一时僵持在那里。
小五儿见逼退了辽人,自己心中倒生了些胆气,想起昔日在山谷中每天早晨无尘给她喂招的情景,便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那辽兵,一边慢慢地站起身来。
那辽兵见她起身立刻警惕地退后了一步,随即便一脚踢出。
小五儿不再尖叫,手腕连抖甩出鞭子,辽兵穿着高筒马靴,小五的鞭子落上去果真是隔靴搔痒,那辽兵见抽得不痛,一脚落地立刻狞笑着踢出另一只脚,小五儿只好腾身跳开,连退几次,瞅准那辽兵双脚倒换时重心前移的瞬间,扬手刷刷又是几鞭子,辽兵脸上挨了一鞭梢疼得又退了回去。
僵持片刻又打在一起,两人你退我进,来来往往总是这几下子,小五儿百忙中眼光一扫,见墙边坐着的二人正呆呆地望着他们,那瘦小汉子乱发中露出一张老实木讷的脸,高大汉子圆眼重眉,俩人都微张着嘴,像看猴戏似的看着他们。
折腾许久,两人都累得呼呼直喘,才退回了各自的角落。小五儿立刻调息打坐,眼睛却半睁着,只怕那辽兵突然发难。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一阵骚动,随即见那年轻士兵笑嘻嘻地进来点燃了走廊里的火把,片刻后响起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挎着饭篮的老兵出现在外面,小五儿立刻跳了起来,挥舞着小鞭子护住自己冲向栅栏,那老兵向牢里望了望,将四个饼子扔在小五儿脚边,小五儿立刻抓起一个跑开了。
此时余下三人也动如脱兔般地扑了过来,三人一阵乱抢,各自站起身时,那瘦小汉子和高大汉子各捧了个饼子在吃,那辽兵却空着手,明明看见地上有三个饼子来着,现在却有一个不见了,辽兵都快气疯了,挥手就向那瘦小汉子打去,瘦小汉子一闪身躲到了高大汉子的身后,高大汉子正忙着吃饼子,膀子上挨了辽兵一拳也没反应,饼子塞到嘴里撑得鼓鼓囊囊。
那辽兵见他手里没了饼子,便又转身去盘算小五儿的,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二哥,有人打了俺一拳,俺不打回去觉着憋哩慌。”却是一口山东腔,急忙回头一看,却是那高大汉子吃完了饼子,咧着嘴做出一张苦瓜脸,正挥拳向他击来。
辽兵侧头让开,身体却避不开,拳头击落在他膀子上,打得他蹬蹬蹬直退到了墙边,辽兵顿时心中火起,暗自盘算道:“这汉子一身蛮力,我要对付他着实要花费些力气,先解决了那小孩子再说。”忍着气在墙角坐下了。
四个人在半明半暗中坐着,小五儿警惕地看着那辽兵,却见他倚着墙壁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头一歪,发出了忽轻忽重的鼾声,竟是睡着了。另外两个人也垂着头在打盹,小五儿兀自撑着不睡。
夜渐渐深了,小五儿昨夜早起,又打斗了一下午,此时只觉得眼皮发粘,又困又乏,不觉也睡着了。梦中尸骸血污遍地,没有站脚的地方,一会儿凌峰又在发怒,拿着宝剑追杀她,一会儿和辽兵打斗,她一个人哭着四处逃奔……
忽听有人大声喝道:“干什么你?!”小五儿一惊醒来,只见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她刚跳起身来,那辽兵一手抓着她的右臂一手叉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在墙上,那辽兵一阵狞笑,呜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随即双手发力,片刻功夫小五儿已是脸色紫红,双目突出,喘不过气来,她身体悬空,虽然双脚乱蹬却使不上力气。
那瘦小汉子和山东大汉见状急忙扑了过来,两人合力将那辽兵拉开,忽见一股鲜血喷射而出,洒了小五儿一头一身,二人均是大奇,却见那辽兵低头看了自己胸部一眼,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只往地上坠去,二人撇开手,那辽兵倒在地上,蹬了几下腿便不再动了,胸口的血汩汩流出。二人抬头向小五儿看去,只见她一身血点子,微弯着腰剧烈地**着,左手还兀自斜向前伸着,手里握着一支乌黑的铁刺,血珠正慢慢地沿着铁刺滑落。她慢慢抬起头四下看了看,瞪着眼睛望着地上辽兵的尸体。片刻,忽然两眼翻白,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