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二)
三
唐越的讲述,让赵丹枫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想象着唐越描述的那些场景,也设身处地地体会着江兰心的内心感受,不免为之震撼,为之心痛。失去了领导、失去了联络人,眼见他们鲜血染红白雪,眼见他们葬身黑土,彼时的江兰心不知道组织在哪里,不知道下一个被捕的会不会是自己,她该是什么心情?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她保持了冷静和勇敢,帮助唐越除掉了卢子贵,并且在确认唐越是自己的同志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给堂兄他们报仇。这是一个何等坚强、刚烈的女子呀。
唐越看出了赵丹枫心情压抑,便有意转移话题,“咱们煮饺子,吃饭。”
张思宇负责煮饺子,唐越洗菜,赵丹枫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思绪还是不能从刚才的故事里跳出来。
赵丹枫问唐越:“唐老,思宇爷爷、小爷爷牺牲之后您就给思宇奶奶找了个糊火柴盒的活儿,您讲过的。”
“嗯。那个时候我和江兰心都和组织失去了联系,手上的钱也有限,给他们的帮助的确太少了。”
“您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嘱托叫卢子贵的?”她又问。
“几天后就知道了,我从日本宪兵队打听到,一个叫卢子贵的嘱托失踪了,他刚加入宪兵队不久,日本人也搞不清他是逃跑了,还是被杀了。”
“刚加入宪兵队不久?”赵丹枫琢磨着唐越的话。
“对了,他的公开身份是个走街串巷的剃头匠。现在没有这个职业了,从前有,他们挑着担子,担子里放着剃头工具,招揽顾客用一种叫唤头的东西,是用钢材做的,像一个夹子,左手拿唤头,右手拿短棒,往唤头中间一插,用力向上挑,就会发出一种沙哑的声音,这种声音不是很大,可是穿透力很强,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人们就知道剃头的来了。”
唐越讲从前的剃头匠,就是想分散赵丹枫的注意力,让她心情好起来,然后吃饭,可是她显然对唤头什么的并不感兴趣。
赵丹枫忽地想到了些什么,她向唐越问道:“日本宪兵在抓捕了张宏星、张恒星后,搜查了张家。李家柱身为宪补,他参与搜查可以理解,可这个叫卢子贵的嘱托,他为何要参与搜查呢?”
唐越即刻明白了赵丹枫为何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没错,他参与搜查,必定是他与这件事有所关联,甚或说他知晓张宏星的某些事,所以日本人才让他参与了搜查。那么,他究竟是谁?唐越的目光与赵丹枫的目光交织在一处,他们都读出了对方心中的疑问。
“您说他加入宪兵队不久,不久是多久?张宏星、张恒星是1936年11月被捕的,1937年月牺牲的,从时间上看。。。。。。”
“从时间上看的确很吻合,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卢子贵会不会就是……”
唐越的话音尚未落下,张思宇便说道:“他是三小子,他有可能就是那个**三小子。”
唐越看看赵丹枫,又看看张思宇,点点头道:“孩子,你们分析得有道理,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三小子。”
饺子煮好了,唐越还做了两个简单的菜,拍黄瓜、拌豆腐。三人开始吃饭,唐越问赵丹枫味道如何,赵丹枫也不回答,嘴里吃着饺子,眼神却盯着桌面。
她自言自语道:“卢子贵之所以能盯上江兰心,这与他了解情报站内部结构有关。假设他就是东线情报站的交通员,负责向萝北的才斌送情报。。。。。。”
唐越心想,这丫头分析得靠谱,卢子贵的公开身份是剃头匠,走街串巷,太适合做交通员了。
赵丹枫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才斌被捕叛变,供出了各地的交通员,其中就包括卢子贵;卢子贵被捕叛变,招供了他的联络人,这个人会是谁呢?按照单线联系的原则,一般人在组织里认识的人不可能超过两个,也就是自己的上线和下线,而卢子贵的下线应该是本组织外的才斌,那么他在本组织里就只有一个上线。这个人是谁呢?”
“是谭继中,如果你的推论都成立,那么他供出的只有谭继中。”唐越十分肯定地说。
“为什么只能是谭继中呢?不可以是张宏星吗?也或许是张恒星。”
唐越指了指赵丹枫,说道:“你这个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你忘了你跟我说过的一件事了,就是你在哈尔滨看到的有关苏志远的档案文件。”
“明白了,明白了。”赵丹枫拍拍自己的头,“那份文件记载,苏联内务部远东部第一科科长阿列克谢耶夫认识全部在苏学习的中方情报人员,他叛逃后,卜奎西线军事情报站的苏志远、朴花峰马上被调回伯力。而卜奎东线军事情报站共被捕三人,其中张宏星、张恒星是被阿列克谢耶夫出卖的,那么就只剩下了谭继中。”
唐越说:“小赵,我顺着你的思路说,谭继中被捕后,卢子贵并不甘心,他熟知情报站内部结构,想到了在张宏星和谭继中之间,一定还有其他情报员,因为谭继中作为一个鞋帽店店员是没有获取情报的渠道的,谭继中只是一个内线交通员,把其他人获取的情报传递给他这个外线交通员。所以,卢子贵相信自己还能找出其他人。”
“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夏科长跟我说过,他查到的一份档案里记载,张宏星等人牺牲时,李家柱、卢子贵在刑场对几位烈士验明正身。卢子贵参与其中,说明他认识烈士中的某一位,或某几位,这就更证明了他就是那个**。然后,他暗藏在刑场附近、张宏星家附近,盯着有什么人试图靠近,就这样,他瞄上了江兰心。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江兰心枪口下,他临死前说了句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不起’,很模糊,兰心也没有听清楚。我曾经想过,他说的可能是‘了不起’或者‘对不起’。”
张思宇说:“不管是‘了不起’还是‘对不起’,都符合他的身份,如果是‘了不起’,说明这个坏蛋不甘心;如果是‘对不起’,说明这个坏蛋有了一丝忏悔。”
张思宇说完这句话,三个人都沉默了。他们似乎都在想着一个问题,当年,卢子贵作为**他会忏悔吗?他会在临死之前感到对不起战友,对不起国家吗?一个**的内心会受煎熬吗?如果会,那么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了。他可能也遭受了鬼子的酷刑,受不住了,但是这就可以作为叛变的理由吗?归根结底是骨头软了,信念崩塌了。那八位烈士为什么能够挺住?还是信念问题,他们心里的信念比钢铁还坚硬,火烧不化,刀劈不弯。
张思宇率先打破了沉默,举起筷子说:“来,咱们吃饺子。”
四
张思宇只身去了石碾岭。石碾岭是卜奎市的一个区,是最小的区,也是距离市里最远的区,有200多公里,可以说去一次挺麻烦的。
能否在石碾岭找到李家柱还未可知,所以赵丹枫和张思宇商量了一下,先不劳动唐越,毕竟他年事已高,赵丹枫这几日又急着整理近期的调查笔记,撰写分析报告,这样就只能拜托张思宇先去一趟,查一查线索。通往石碾岭的公路路况很差,长途汽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临近正午的时候到了目的地。
张思宇在汽车站附近的小饭店吃了一碗面条,下午直奔石碾岭公安分局,他带着陈局长给开具的介绍信来到户籍科,还真找到了李家柱的信息,分局的同志陪同他来到派出所,派出所的片警陪同他来到街道办事处,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陪同他找到了李家柱的侄子。
这个人也已50多岁了,一看就是个脾气耿直的人,穿着水泥厂的工作服,目光直愣愣的,说话也直愣愣的。
“这几年你大爷有信儿吗?”办事处工作人员问。
“有信没信你们还不知道哇?从66年走了就一直没信,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我媳妇嫌乎他,他就走了。不过,应该没死,不然。。。。。。不然怎么着我也能知道,因为他户口还在我这儿呢。”侄子说。
“应该没死,死了得销户。”工作人员对张思宇讲:“不管人在哪儿,要是死了,当地街道、乡镇或者派出所都能和我们联系。”
“这么说走了快20年了,他能去哪儿呢?”张思宇像是在问眼前的两个人,也像是自言自语。
“沟儿里,我们这儿的人都去沟儿里。”侄子说。
“就是山里,去大兴安岭。”工作人员解释,“去大兴安岭容易找到活儿干,好混日子,很多那什么的人都愿意去沟里,去林区。”
张思宇明白了,所谓“那什么的人”应该包括没工作的、“盲流”、劳改释放人员、躲事的,等等。石碾岭是大兴安岭余脉,进山容易,不光路途较近,而且生活习俗也相近。那么李家柱真的会去山里吗?会去林区吗?如果真是那样可就不好找了。
一直埋头在档案馆查找旧档案的夏忠林,这几天翻到了尹毓衡的相关资料。虽然与张宏星、张恒星案件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夏忠林却从中看出了一些问题,那就是日伪档案中有很多记载是不可信的,这也为梳理张宏星、张恒星案件提供了旁证。
尹毓衡档案原文如下:
“尹毓衡,卜奎人,生于1912年。1930年秋在北平加入中国国民党,为中统“东北现地动员委员会”哈尔滨地区、卜奎地区负责人,1941年12月被捕获。其妻罗秋兰。
尹毓衡曾在营口、哈尔滨、新京、奉天、四平、大连等地收集情报,也是中统在满洲的总联络人。曾受其组织派遣,以留学生身份去日本东京,担任国民党在日本的抗日团体总负责人,先后到过京都、大阪、神户、长崎等地。1941年被从日本召回,在哈尔滨、卜奎、讷河、嫩江、北安一带,进行策反满洲国军军官工作。
被捕后,拒不承认其身份,无奈对其实施刑罚,后供出同党薛大牙。此人在狱中煽动反满情绪,传唱《义勇军进行曲》、《救亡歌》、《马赛曲》。羁押至1934年,于5月7日对其执行绞刑。”
夏忠林还查到了尹毓衡所作的一首诗,“浮生如一梦,无志空白头,杀身应取义,轻死赴国仇。”记录称,“尹毓衡被行刑前日所作。”
高桥拓的书中也提到了尹毓衡,他写关押了尹毓衡很长时间,对他多次用刑,尹毓衡经受不住拷打,招供了一个叫薛大牙的同伙。
这些说法都是自相矛盾的,既然尹毓衡选择了与日寇合作,那为什么还要杀害他?尹毓衡是中统在满洲的总联络人,为什么只供出了薛大牙一个?一个叛变的人会在狱中唱《义勇军进行曲》、写那样的诗吗?为什么关押了他两年半之久?必定是因为他不肯供出自己的上级、下级,敌人又舍不得杀他。
据此推论,张宏星、张恒星的变节之说也是站不住脚的,不然不会被杀害。
不过夏忠林还有一个疑问,尹毓衡为什么供出了薛大牙?赵丹枫整理的唐越谈话记录里有这个人,也许问问唐越,他可能知道这件事。
五
赵丹枫整理完近期的调查笔记,结合夏忠林查阅档案所得到的情况,撰写出一份阶段性分析报告,结论是张宏星、张恒星在被捕后没有变节行为,证据是他们的下线老姨江兰心、老舅(姓名不详)都没有被捕,而谭继中为**三小子(疑为卢子贵)所出卖,所以高桥拓书中的内容是谎言。类似的不实之词也出现在日伪旧档案中,出现在其他被俘抗日人士的案件中。
赵丹枫与夏忠林一同见了陈局长,向他汇报近期工作状况,并呈上他们所撰写的分析报告。
陈局长认真地看完报告,抬头问道:“你们认为这份报告具有权威性和结论性吗?”
赵丹枫答道:“陈局长,这份报告虽有一定说服力,但是我们也知道,调查工作远远没有完成,它只是阶段性的,自然不可作为最终结论。”
陈局长点头,“小赵,你说得对,我们这里的一些结论都是靠推理得出来的,而我们所需的是证据,虽然我们现在也掌握了一些证据,但都不是关键证据,特别是我们没有人证,只有人证才更具权威性。你们如今寻找李家柱,这很好,他才是真正的当事人,他的话才最具说服力。”
夏忠林回应道:“陈局长,我们一定尽快找到李家柱。除此之外,我还想查一查老舅这个人,我们调查了这么长时间了,就这个人始终是云里雾里,面目不清。”
“老夏,你的思路是对的。”陈局长说:“好好查一下,老舅查清楚了,卜奎东线情报站的人员就基本确定了,对搞清楚张宏星、张恒星的问题一定是有帮助的。”
这次短暂的见面会,确定了调查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张思宇从石碾岭回来后,向赵丹枫讲了自己在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李家柱出狱后的确去了石碾岭,可惜他的侄子称他已离开此地将近20年,据说他可能前往山里,在林场谋生。这个消息令赵丹枫心中略感失落,看来找到李家柱并非易事。
看到赵丹枫失望的神情,张思宇说道:“学校即将放假,等学校放假后,我就去大兴安岭,一个林场一个林场地找,我一定要找出李家柱。”
赵丹枫看着张思宇坚定的表情,内心十分感动,虽然他不是调查组成员,但是始终和调查组并肩工作,不论是在行动上还是在情感上,都给予了自己很大的支持。赵丹枫内心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又弥漫开来,很温馨,很亲切。
而此时夏忠林又前往了市档案馆。虽然夏忠林对唐越有看法,但是唐越关于老舅的公开身份是伪满高级警官的分析他是认可的,认为是合理的,夏忠林想,那就不妨按照这个思路查一查。
老舅到底是谁?他后来去了何处?夏忠林决心挖掘出这个人的线索。在那间他清扫出来的资料室里,夏忠林再度开始仔细查找。这一次,他翻阅的档案都是伪满警察厅的旧档案。在档案馆,已经整理出来的伪满警察厅档案有3000多卷,近期由夏忠林边查阅边完成整理的有近1000卷,夏忠林估计了一下,在这间资料室里没有整理的伪满警察厅档案大约还有1000至2000卷。也就是说,总数有近6000卷,内容包括警政、禁烟、娼妓、军事、卫生、涉外、财务等几个方面。
既然那个人是一名伪满高级警官,那么查找起来应稍微便利一些,毕竟高级别的人数要少一些。夏忠林的思路是这样:伪满卜奎警察厅里的大官包括厅长和各科科长,厅长的警衔是警监,相当于少将,肩章是一颗金星,显然不符合张迎春的描述,各科科长的警衔是警正,更准确地说是一级警正,肩章上是三颗星,副科长是二级警正,肩章上是两颗星。看来科长从外形上来说比较吻合,此外各科副科长大多是日本人担任,所以可以直接排除掉他们。而伪满卜奎警察厅内部设置机构有警务科、特务科、保安科、司法科、卫生科,无非五位科长,就是说查找的范围并不很大。那么,有哪位科长从1937年到1943年期间一直在警察厅?
不可能有这样一份名单,即使有,在改朝换代的大背景下,可能早被销毁了。夏忠林查看所有与各科科长有关的文件,比如提到了某位科长,或者有某位科长签字,特别是这份文件的日期是什么时间。他要通过海量的档案提炼出一份名单来。
第二天,赵丹枫也加入到查阅档案的工作中来了。这项工作是枯燥的,费力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但是这吓不退夏忠林和赵丹枫,二人以非凡的毅力推进着工作。
第三天,刘馆长带着一位同事也加入了进来,他们一边帮助夏忠林、赵丹枫查找相关人名,一边对档案进行分类整理。“多亏你们了。”他说:“这些让我看着绝望的旧档案,因为你们的需要,因为你们的帮助,开始整理了。万事开头难,有了开始就好,就有把它们全部整理完成的希望。”
刘馆长和他的同事把这些档案按照类别、时间归纳起来,然后上架,甚至着手登记了。
夏忠林跟刘馆长讲,自己和赵丹枫正翻阅的这些档案你们先不要动,什么时候我们用完了,你们再上手整理,不然又不好找了。刘馆长点头应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