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正待开会,一人高举手中的号外
田汉在南京蹲了四个月的大牢后,终于由徐悲鸿、宗白华、张道藩三人出面保释出狱。与他一同获释的,还有阳翰笙。然而,他们的自由并不完整——当局派专人监视,不准他们离开南京,尤其不准前往上海。这无异于软禁。
洪深从上海赶到秦淮河边的宪兵司令部看守所,迎接田汉出狱。当他看到田汉从里面走出来时,心中不禁一颤。田汉的白发多了许多,身形消瘦,面色憔悴,唯独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洪深动情地拉住田汉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寿昌,你没有罪,你受苦了!”
田汉深情地望着洪深,微微点头。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回应之中。
“今天你出狱,正逢你写的电影《风云儿女》在南京上映。”洪深拿出一张报纸的特刊,递给田汉,“你看,这里登的是《风云儿女》在南京上映的广告。”
田汉满含热泪,看到特刊上醒目的广告,兴奋地说:“啊,是聂耳谱的曲!”
“是呀!是聂耳作曲。”洪深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令人痛惜的是,你的这位好搭档被海水吞没了。”
“啊?”田汉如遭晴天霹雳,瞪大了双眼,满脸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就在不久前,聂耳在日本藤泽市的鹄沼海滨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洪深不得不再次重复这个残酷的事实。
田汉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和聂耳合作过好几首歌曲。他的作品总是那么爽朗明快,特别善于处理那些别人很难驾驭的语句。他总能把我在激动中写出的歌词,巧妙地转化成动人的音乐旋律。没想到,《义勇军进行曲》竟成了我和他合作的最后一个作品。”
“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更要珍惜生命。”洪深轻轻拍了拍田汉的肩膀,“走,我请你到秦淮河的画舫上消愁纳凉,散散心。”
秦淮河岸,垂柳依依,细长的柳枝随风轻轻摇曳。柳树上的蝉声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洪深带着田汉登上了一条画舫,舫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温馨,桌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茶点,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寿昌,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洪深关切地看着田汉,轻声问道。
田汉苦笑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放我出来时,当局说可以让我搞搞戏剧,但不准我离开南京,就像《卡门》中的斗牛士卢卡斯,国王放他出狱,却只准他斗牛。”
“可是卢卡斯最后用长矛挑起牛角上的红绸献给国王时,却将矛头对准了国王!”洪深意味深长地说道。
田汉眼中燃起希望的火焰:“我的斗牛之术是戏剧,在如今国难当头之际,想必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洪深点点头,继续说道:“听说南京正在筹建国立戏剧学校,教育部长王世杰已电请正在国外考察的余上沅回国任校长。寿昌不妨到该校去任职,毕竟这学校有政府拨款支持,条件优渥,对你施展才华有利。”
田汉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艺术的奇花向来是野生的,它是属于民众的。有人说民众戏剧运动碰壁了,现在该由政府来包办,似乎戏剧运动的基础应建立在政府之上,我觉得这完全是本末倒置。戏剧源于民众生活,也应为民众服务,一旦脱离民众,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洪深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啊,牢也坐了,苦也吃了,但‘南国’之志,‘在野’本色似乎一点都没改。”
田汉越说越激动,双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着:“从来‘民为邦本’,哪有民众到处碰壁而政府能单干得起来的?救国运动如此,戏剧运动也如此。现在的政府眼里,哪里还有民众?”
洪深看着田汉,目光中充满了期许:“我知道,要是你的才能能自由、充分地发挥在最合适的地方,相信成就远不止这些。”
田汉眼中闪着光:“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简直就是空想啊!我生平最有正义感,认定反帝反封建是我们现代中国人必须彻底完成的任务。为了这个任务,我过去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依然会不遗余力!我现在是多么渴望这个机会呀!”
“机会肯定会有的。”洪深轻声鼓励道。
田汉忽然问道:“上海戏剧活动开展得怎么样了?”
洪深详细地介绍起来:“自今年初的大逮捕之后,当局对电影、话剧的控制愈发严格,文化‘围剿’越来越猛烈。左翼‘剧联’决定改变策略,少搞或不搞政治斗争性太突出的游击演出,以保存实力,提高艺术水平,争取到大剧院进行较正规的演出,从而扩大左翼戏剧在社会上的影响力。”
田汉蛰伏已久的戏剧之心瞬间被点燃,激动地说:“听了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直痒痒,恨不得马上在南京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戏剧运动。上海的朋友们在这么艰难的处境下,还努力争取演出,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们在南京的戏剧界朋友,有条件开展活动,却冷冷清清的,实在说不过去。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洪深笑着打趣道:“我看你对戏剧的兴趣还是这么高涨!”
田汉笑着回应:“跛者不忘步嘛!我是个耐不住清冷寂寞的人。这四个月的铁窗生活,差点把我憋死。如今当局放我出狱,不许我再参与国共两党斗争的政治,却同意我在南京搞戏剧活动,我何不抓住这个机会,做点事情,为抗战救国,也为那些曾经一起奋斗过的朋友。这就是机会。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真得‘来一下子’。”
“来一下子”是田汉的常用语,每当他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时,总会这么说。
洪深哈哈大笑:“那你就痛痛快快地‘来一下’吧!”
夜已深,秦淮河上依旧灯火阑珊,歌女的声音随风飘来。
七月的上海,正是苦热盛夏。人力夫在冒着青烟的柏油马路上挥汗如雨,无轨电车在骄阳下像晒蔫的甲壳虫在慢慢爬行。地处繁华地段的西藏路上,铺面林立,酒楼毗连,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摆满了卖各色小商品的地摊和出售各色冷食的小摊。为了招揽顾客,小贩们边摇着手中的芭蕉扇,边向过往行人吆喝、兜售。店铺酒楼中不时传出轻柔的乐曲。大街上,好逛马路的上海人顶着酷署依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似乎九·一八的枪声并未给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带来多少惊慌与不安。大上海依然沉醉在它的喧闹与繁忙中,只是从地摊上琳琅满目的日用家什的陡然增多中,从店铺门前“关门大甩卖”、“忍痛大出血”的临时招牌广告中,以及从近似疯狂的食品抢购风中,人们多少能品出点战争的硝烟味。
在西藏中路福州路口处,东方饭店四楼洪深租下的包房里,上海的剧作者们又在这里开会,戏剧界的头面人物洪深、于伶、赵铭彝、章泯、宋之的、凌鹤、陈白尘等都已先后到了。此次会议的主要议程包括推选出席即将成立的“上海文化界撤销租界电影戏曲检查权运动会”的代表、筹备改组和扩大协会,以及讨论五大剧团秋季公演的剧目、上演税和首演权等事宜。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可参会人员还未到齐,于是大家一边等待,一边闲聊。在座的诸位虽然都是老熟人、老朋友,但聚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突然,一位前来参加会议的成员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高高举起手中的号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卢沟桥打起来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争着去看他手中的号外。只见号外上用特大字体写着:“北平卢沟桥爆发事变!日军借故炮击卢沟桥,二十九军奋起抗敌守国土。”接着,详细报道了日军制造事端、借故炮击卢沟桥,以及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何基沣旅吉星文团官兵忍无可忍、奋起抵抗的事变经过。
这消息,犹如在屋内投下一把烈火,瞬间点燃了大家的情绪。每个人都义愤填膺,热血沸腾。一时间,小小的包房里闹闹嚷嚷。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激动与愤怒:
“我估计,事态不一定会扩大,国民党政府一贯采取不抵抗政策,这回恐怕还是会退让。”
“二十九军是想打的,前两年长城抗战,他们的大刀队就和日本军队交过手,如今敌人都到北平大门口挑衅了,哪能不还手?”
“去年西安事变后,抗日救亡的呼声在大江南北响起,日寇在卢沟桥挑起战火,必然会激起全国人民的同仇敌忾。国民党政府就算还想妥协退让,人民大众也不会答应。何况,我党关于停止内战、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虽说还没有公开发表,但在爱国人士和知识界早已广泛传播,得到各阶层人士的衷心赞誉。”
“大家静一静。”还是于伶比较冷静,他一开口,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人们未必知道于伶担任左翼文化工作者总同盟临时领导成员,但他的“剧联”组织部长的职务是半公开的,尽管“剧联”已宣布解散一年多,但大家仍把他看作剧运的组织者。他接着说,“想不到形势变化得这么快。我在北平工作过三年,九·一八事变时我就在北平。日本**妄图灭亡我国的野心,我有切身感受。你越是退让,他们就越是得寸进尺。退让,就意味着亡国灭种。现在日寇已经公开宣战了,我们不能再等了,今天原定的改组协会的事先放一放,当前首要任务是立即给前方抗敌将士拍电报,表示支持和慰问。”
洪深正在屋里踱步,听到这话,突然停下脚步,说:“对了,还要联名给在南京的田汉发个电报,要是他能来上海就再好不过了。”
大家一致赞同这个提议。
于伶靠在桌边,立刻动手起草电报。
这时,有人大声问道:“现在我们该做点什么?”
于伶写完电报,停下笔说:“我看要马上开展抗日救亡的戏剧宣传活动,动员上海所有的职业剧团和业余剧团,立刻到工厂、学校、街头去演戏、唱歌,覆盖面越广越好。我还建议大家集体创作一个剧本,集体导演,集体演出,搞一个人数众多的群戏。”
话还没落音,就被其他人打断:
“好主意!”
“我赞成!此时不写,更待何时!”
还有人嚷着:
“一定要夏衍参加!”
“对,剧本写成后,让他统改一遍!”
洪深说道:“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公开表露这种抗日激情,很可能会受到限制。当局在‘和’与‘战’之间还在犹豫不决呢。”
于伶忍不住反问:“中华民族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难道国民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禁止人民表达对侵略者的愤慨吗?”
洪深点了点头:“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愿一切能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