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梁园虽好
“笑人贫嫉人富”是人的通病,在仕途也是一样,没人赏识时大家瞧不起,有人赏识了也会遭到大家的嫉恨。
小五儿被陈王召见了以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其实,最初袁院长是想让小五儿对抗齐衙内等人的,但是小五儿无此特长,又想躲避是非只做自己份内的事,袁院长当然不会把自己孤立出去,他失望之下转头开始拉拢齐衙内。小五儿非常郁闷,不免也自怨自艾,心中对袁院长也有了怨恨。
很快到了韩王成亲的日子,虽然赵元休作为一个王爷很是低调,可是一个是皇子,一个是身世显赫的开国大将军之女,这个婚事还是吸引了整个京城的目光,到处都在谈论这事。
喧嚷的普天盖地,刘娥不会不知道,小五儿心里颇为感慨,抽空跑出来,买了几本书提着去看她。
已经有一位白发老儒在教刘娥诗书,因为是她自己请的先生,就随便多了,告一段落便下了课,老儒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刘娥来招待小五儿。
小侍女端上茶汤点心来,刘娥和小五儿坐在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忽然远远飘来喜气的唢呐声,两人都沉默了,看见刘娥端茶的手在轻轻颤抖,小五儿忍不住劝道:“娥姐,你要是心中难过,就哭出来吧,恨他就骂他几句。”
刘娥放下茶碗,说:“他也是被逼的,我一个人难受也就罢了。哭闹又有什么用,传到他耳朵里,徒增烦恼。时运未到,命不如人愿,慢慢等吧。”
小五儿对她心疼之余,又生了几分钦佩之心。如果换成是自己,当下就会找他去大闹一场,哭个昏天黑地,然后一刀两断,今生再不相见。这就是差别,自己终究只不过是个赌气任性的小女人,所做的只会伤害自己和在意自己的人。而刘娥始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会做亲痛仇快的事,坚定、隐忍、痛苦的等候着,这也许是天生的胸襟,注定她以后能经过千万磨难成为太后。
回到家里,无尘正在看着陈木匠做木球。
小五儿原本很发愁,此时还没有立体几何理论,没有高精度的量具和加工设备,凸透镜和凹透镜可怎么做出来呢?望远镜的技术也要保密。苦思良久,她决定先做一套木模具,当做检验镜片合格与否的工具。前几天她向陈木匠滔滔不绝地讲解球体知识,无尘在一旁听了个不耐烦,说:“你不就是要做个立圆吗?一中同长么!”
小五儿当时就被震住了,一中同长,就是这四个字,什么球心,半径,圆球度全都包括进去了,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并理解了一句话“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小五儿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没有再说一句废话。
无尘是道家传人,倾向于挖掘自身的潜能,小五儿带来的后世技术却全是借助外物,原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发展方向,如今在这里相遇,都被对方迥然不同的思维方式给震住了,无尘突然见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机巧之法,也被吸引住了。他减少了出去游荡的时间,经常打坐练功完了就看着陈木匠干活,自己也练手。
沉默寡言的陈木匠被小五儿苛刻的要求折磨的要发狂,好在他性子绵软,凡事又有无尘在旁调和变通,还有手艺人本身对挑战性技术的迷恋,这才坚持做了下来,也不知道如今做的这是第多少个球了。
因此,两个人见小五儿进来,也没人搭话,继续忙碌着手中的活儿。
张茂陵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说是凌家送过来的,西沟那边托人捎来的。
打开看时,里面一套棉衣,是秦氏的手工。亭亭写的信,叙说思念之情,又说家里丰收,且官府推行陂塘,家里买了几亩水地,种了稻谷,最后催促她早归。
小五儿拿到房里试衣服,都略为短小,虽然信里说秦氏做衣服时候留了量,但自己今年长高了很多,因为太瘦,看上去只是体形单薄,并没显出女子窈窕的身段来。
忽然有一天,有个陌生男子来找小五儿,只见他穿着青色长袍,样子文绉绉的,似是个低级小吏,模样并不曾见过。小五儿起身向外走去,正在猜测这人找自己何事,齐衙内忽然走过来,错身而过的时候悄声说道:“兰小五儿,凡事你实话实说,不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担,你也担不起!”
小五儿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扭头看时,那齐衙内早冷冷一笑,走开了。
那青衣小吏带着小五儿走到院子里,拿出一本帐来,翻开一页,指着上面问道:“这两项银子可是你经手的?”
小五儿凑过去一瞧,见上面有自己的签字,正是前一阵子袁院长安排自己去办的事,说是给上司送贺礼用的,便说:“是属下经手的,袁院长安排属下去办的。”
那小吏道:“你可想清楚了,虽然只是五两银子,库房里说并未收到这些材料,我还要和你们袁院长核实。”
小五儿心中暗想,难道是齐衙内弄的事?嘴里说:“那你去问袁院长。”
过了半烛香的时间,从窗子里看见那人走了,小五儿心中忐忑,便悄悄去找袁院长。门开着,小五儿探头一望,见袁院长正侧着脸沉思,不知想些什么,小五儿便笑着叫了一声:“袁院长,”见他点头,便进了门,讲了刚才青衣小吏问的话。
袁院长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看小五儿说:“是有这事么?是我安排的么?我不记得了,怕什么,你又没拿他多少银子。”
小五儿见这话不是头路,一时有些懵了,怀疑自己记错了,从怀里摸出工作日志翻到安排工作的那一页,打开看了看,见记得清清楚楚,忽然明白了袁院长的想法,顿觉心里一片冰凉。
袁院长早瞄见了小五儿小册子上记载的内容,冷冷地说道:“你还什么都记下来啊?真是有心!”
小五儿不再说话,告辞出来,一时心灰意冷,去意萌生。
此后,小五儿在辅物院动辙是错,没有办法,只得闷下头来,把心思放到研制烟花上,晚上回到家里琢磨望远镜,没有成熟的技术,也煞费心思,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小五儿渐渐觉得心力交悴,连人都有些脱形。
陈木匠做出了两对合格的球面凸起和凹槽,小五儿拿了当作模子,找了两个玉器店,分别去做凸透镜和凹透镜。
无尘见小五儿笑容减少,脾气变坏,人又形销骨立,几次劝说小五儿不开心就离开算了。
这天是冬至,不用去辅物院,小五儿清晨听见张茂陵夫妇在院里说好大的雪,随后听见秀儿的欢呼声,她便也起来,梳洗一下就开始画图,设计望远镜筒。无尘见了,颇不以为然。
吃过早饭,小五儿刚在桌旁坐下,无尘便说:“你这真是着了魔了,看瘦成什么样子了?今天咱们出去看雪!”不容小五儿分辨,扣住她脉门,拉了她就向外走。
街里行人很少,无尘拉着小五儿一路疾走,一直出了城门,速度才慢了下来,只见四野空阔,天地一片白茫茫,两人沉默地走着,只听见积雪咯吱咯吱的响声,小五儿抬起头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无数的暗影自天空飘落下来,无头无尽。看了一会儿,渐渐觉得诸多杂念退去,心里变空旷了。
两个人又随意地走了很远,前面隐隐出现了一个村庄的轮廓。无尘笑道:“走到慧觉和尚的地面上来了,那就去正好去访个友吧。”
绕过村庄,眼前是一片树林,顺着大路进去,渐渐看到红色的山门,门开着,门口院里几个和尚正在扫雪。小五儿跟着无尘熟门熟户地走进后院,一个扫雪的和尚看见无尘,便放下扫帚,笑呵呵地站在那里迎着。
小五儿暗想,这大概就是那慧觉和尚了。只见他一身灰布僧衣,个子高大,脸泛红光,也看不出什么大德高僧的睿智出尘气质来。
小五儿一边想着一边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屋里也是极其简朴,一榻一几,几个蒲团,清冷不减外面。
慧觉笑道:“无尘公子有此雅趣出来赏雪。”
无尘笑道:“我是专程来访大师,雪倒是凑趣儿的。”
慧觉说:“这种大雪天烫上几壶好酒,手谈两局才是最好。”说着话在几上摆上了棋盘。
无尘在他对面坐下,说:“点个火盆来吧,我这小友恐怕在你这里会冻出毛病来。我是专门带他来的,你精通岐黄之术,看他为何如此憔悴。”
小五儿听了连声道:“不妨事,不必麻烦大师了!”说着话便要站起身来,她知道中医诊脉颇为神奇,只怕会看出她是女子。
无尘见状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拂,小五儿只觉四肢酸软,只好乖乖坐在那里,她瞪了无尘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慧觉点了火盆火炉来,架上铜壶,屋里顿时暖和不少。他先给小五儿把了脉,抬起眼睛,一边仔细打量小五儿,一边问了日常起居情况,后来又聊些家长里短的话。
火炉烤的身上暖洋洋的,小五儿看向火炉……眼前突然爆出一团火焰,小五儿四下一望,原来是小桥驿的烽火,正在惊疑之时,却又发现是在西沟的树林里,孩子们在围着篝火欢呼……喧嚷声中,亭亭挎着一篮青菜推门走了进来,嘴里嚷道:“皇上被刺了!”
小五儿猛地坐直身体,原来她刚才打了个盹儿,还梦到了以前的事,大概是长期积累的疲倦被一上午的长途奔走推到极限了吧。
小五儿不好意思地抹了下嘴,刚要解释一下,就听见慧觉说:“。。。。。。身体倒无大碍,思虑过多,气郁血瘀而已,吃上几剂药,慢慢调理就是。只是……”
小五儿一惊,以为他要说自己是女的,不由神色一敛。
无尘说:“只是怎样?”
慧觉说:“不知道何人对他施过读心术,刚好她困倦时候处于迷糊状态,机缘巧合,才被我发现了。”
无尘也是一惊:“可有什么妨碍?”
慧觉说:“无碍,我已替她解除,想必施法之人手段也不高明,这位小施主本身戒心又重,因此并没深入心海。这些日子可曾有过什么反常吗?”
无尘说:“小五儿本人性子闲散,这一阵子做事却像着魔一般没日没夜,性情也变得急躁,若是两句话不对心意就会生气发脾气。”
慧觉点点头:“想必是了,施展读心术无外乎引导人去做事,或是窥视内心秘密。”
小五儿心中也颇为吃惊,亭亭的诈死,无尘的身世,她自己的轮回转世都深埋在她心底,这些事稍一触及,便会引来天大的灾祸,因此她时时警醒。终究是谁盯上她了呢?想起刚才梦中时光倒流的情景,好像做过类似的梦,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和袁院长聊天时,就这样追溯过以前的事,肯定是他了!当下忙对慧觉讲了。
慧觉听了说:“倒有些这个意思,没有见这个人,也不敢就确定。好在他也只是想搜寻你手工机巧的秘术,要你凡事听命于他,替他死命做事,他好借机搏个出身,尚未弄出不可收拾的大事,以后防着些就是了。”
无尘看着小五儿笑道:“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
小五儿此时心中又恨又怕,归意已定,便点点头说:“要是按我以前的性子,我就扔下个烂摊子,甩袖子走人。现在不只是我一人的事,还有凌大哥和司马大哥,我不得不善始善终,对大家也有个交待。等手头上的事一完,咱们就回西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