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上海
早春的南京郊外,细雨正沿着训练基地的窗棂蜿蜒成水痕。王龙盯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 颧骨被刻意修饰得更加突出了一些,眉骨处的疤痕用特制油膏遮去了大半,连眼神都得时刻提醒自己要带上几分文弱气。
“蚯蚓,你的任务区域在法租界霞飞路沿线,直接对接渔夫” 脑海里浮现教官的声音,以及他指节叩了叩桌面的那份上海地图。
“档案管理员,这个身份能接触到中层机密,但也最容易被盯梢。记住,你是浙江湖州人,父亲开丝绸庄,抗战时死于轰炸 —— 所有细节都要像你左手上的老茧一样,得带着年头。”台灯的光晕里,教官的指尖划过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的位置。
王龙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厚茧。那是在伊春林区扛松木时磨出来的,十七岁那年,吴军就是攥着这只手把他从伐木场拉进了抗日队伍。记忆突然扯出条引线,拽着他跌回到那年的东北山林,当他引爆炸弹,炸毁山体时候,远处昏倒的韩冰。
上海北站,浓厚的煤烟混着黄浦江的潮气扑面而来,把王龙从思绪中熏了清醒过来。
王龙拎着箱子走出车厢,立刻被裹进涌流般的人群。穿西装的职员对着洋行电报单眼眉紧皱,那些挑着菜担的那些小贩在军警边上走过,几个美国大兵搂着旗袍女子从身边走过,香水味呛得他喉咙发紧。这和伊春的林区太不一样了,这里的每片砖瓦都和林区那里的不一样,每条弄堂都好像藏着暗门。
按照约定在四马路的书报摊买了份《申报》,摊主用报纸角夹给他张电车时刻表,在第七版社会新闻的夹缝里,铅笔字画着极小的渔夫钩,王龙把报纸卷成筒,指尖触到夹层里的刀片,这是吴军送他的临别礼物,
傍晚的霞飞路,王龙站在 “福康里” 弄堂口数到第三个门环。铜环上刻着的牡丹纹路已经被摸得发亮了 ,按约定轻叩三下,停顿,再叩两下。门内传来木屐声。
“找哪位?”一个穿月白布衫的老者探出头,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警惕,上下打量着王龙。
“我找陈先生取湖州来的丝绸样。” 王龙报出暗号时,喉结在领结下滚动了一下。
老者侧身让他进门,反手闩门的瞬间,王龙眼神余光看到了他袖口露出的枪套。客堂间弥漫着樟脑味,八仙桌上摊着陈志明的全套档案。老者掀开茶缸盖,里面浮着片晒干的柳叶,这是组织内确认安全的信号。
“渔夫” 这个代号果然人如其名,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常年握桨的老茧。他摊开一张手绘地图,用烟蒂在上面点出几个红点。
“党部在贝勒路,离这儿三站地。隔壁三号住着军统的人,每天七点准时出门买豆浆。对门的舞女是中统线人,别和她搭话。” 他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
“你的履历做得天衣无缝,但张诚那老狐狸最懂查三代。上周刚有人因为籍贯证词和档案差半个县被抓了,你……”渔夫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要确定王龙是否把自己新的身份已经熟悉了,毕竟张诚那个老狐狸可不是好对付的。
“我父亲陈万堂,光绪二十九年生,在湖州府庙前街开锦记丝绸庄,民国二十六年冬被日军飞机炸死在仓库。” 王龙知道渔夫这是在考验他,怕他经验浅,所以,在顿了一下以后,王龙继续把自己的履历,叙述了一遍。
“我那年在上海圣约翰读书,因为参加罢课被开除,后投奔重庆的远房舅舅,在兵工署做过两年文书。” 这些话他在训练时对着镜子练了最少有三百遍。
渔夫听完王龙叙述以后,也是很满意的点点头,只见他从樟木箱里翻出个皮箱,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陈志明的物品。
三件**烫得笔挺,怀表链上挂着块圣约翰大学的校徽,甚至还有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亲其实是位牺牲的老地下党,母亲的位置空着,按设定早已病逝。
“明天早上八点去党部报到。” 渔夫把一支钢笔推过来,笔杆里藏着密写药水,“每周三下午去‘老大昌’咖啡馆,找穿绿旗袍的女招待取指示。接头暗号是要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她问‘要配马卡龙吗’,你答‘我喜欢原味的’。”
深夜的弄堂里,王龙躺在硬板床上瞪着天花板。隔壁传来婴儿的夜啼,远处有电车驶过的叮当声,这些声音让他想起东北的雪夜。
凌晨五点多,王龙被弄堂里的倒马桶声惊醒。对着镜子系领带时,发现领结的打法和陈志明的档案记录不符,赶紧拆开重系。出门时遇见那个军统特务,对方用审视的目光扫过他的皮鞋,王龙故意让鞋跟在石板路上发出拖沓的声响, 文弱书生不该有军人的利落步伐。
贝勒路上的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挂着青天白日旗,门岗检查证件时,王龙注意到他们的手指总在枪套上摩挲。传达室的老头把他领到档案科,
“小陈啊,张主任特意交代过,你是重庆那边荐来的人才。” 他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在兵工署待过?正好,我们这儿缺个懂军械档案的。”科长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胖子,姓刘,说话时总习惯用指甲敲桌面。
档案室在二楼最里面,朝南的窗户正对着后巷,王龙整理文件时,目光总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面,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探进院墙,正是传递情报的好位置。忽然,走廊传来皮鞋声,他赶紧把视线拉回面前的卷宗,封皮上写着 “民国三十一年度上海周边布防图”。
“陈先生在看什么?”一只手按在卷宗上,张诚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这老头穿着中山装,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眼睛像鹰隼般盯着他。
“回主任,我在熟悉业务。” 王龙起身时,因为紧张没有扣好的公文包搭扣轻轻响了一声,王龙顿时一惊,这里面放着他刚抄录的布防要点。
“听说你在兵工署管过炮弹档案?我考考你,德国克虏伯 150 毫米榴弹炮的射程是多少”张诚拿起那本卷宗,指尖在 “吴淞口炮台” 几个字上敲了一下 他忽然笑了一下。
王龙的后背瞬间冷汗九出来了,训练时只背过陈志明的履历,没人教过军械的一些知识啊。他忽然想起吴军曾说过,日军的三八式步枪有效射程四百六十米,而德军武器通常更远。
“大约…… 七千米?” 王龙的声音刚落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这是他瞎蒙的。
“果然是行家!没错,是七千两百米,好好干,年轻人。现在党国正是用人的时候”张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突然放声大笑: 他拍了拍王龙的肩膀,虽然看似是欣慰,但是力道却像在试探。
看着张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以后,王龙才扶着档案柜没让自己倒下,衬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窗外的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极了井田被炸死前那声模糊的呼救。
他摸出怀里的钢笔,旋开笔帽,阳光透过笔尖在卷宗上投下细小的光斑, 这光斑里,藏着比七千米射程更远的东西,是从东北林海延伸到黄浦江畔的信仰,是无数像渔夫、像牺牲的 “父亲” 那样的人用生命铺就的路。
下班时,王龙故意绕到公园假山后。查看了一圈没有异常以后,他将写着布防要点的纸条塞进石缝,动作快得像蚯蚓钻进泥土,转身离开时,隐约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在远处的柳树下闪过,王龙知道那是渔夫安排的外围警戒。
街灯亮起时,王龙走进 “老大昌” 咖啡馆。穿绿旗袍的女招待过来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爵士乐里轻轻发抖。
“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王龙抬头看了一眼女招待,开口说道。
“要配马卡龙吗?” 她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小扇子般的影子。
“我喜欢原味的。” 这句话说出口,王龙忽然想起韩冰总事习惯在他口袋里放一些糖,甜味里总混着淡淡的硝烟味,短暂的回忆以后,王龙再次回到现实。
女招待放下咖啡杯的瞬间,一张小纸条也滑进他的掌心,在女招待离开以后,王龙小心翼翼的打开,上面只有两个字:“安全。”
窗外的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绵长而悠远。王龙搅动着黑咖啡,看着褐色的液体里映出自己陌生的脸。从今天起,王龙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陈志明,一条潜伏在上海滩泥土里的蚯蚓,沉默,隐忍,却能撼动最坚硬的地基。他知道,从东北到上海,从抗日到内战,这条路没有尽头,除非黎明真正降临,而属于他的那些回忆,只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