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档案柜后的眼睛
档案室在三楼西侧,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没有东北的红松地板稳当,靠窗的位置此时坐着一位穿着蓝布旗袍的年轻女子,见王龙进来以后立刻起身,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裹着肉色丝袜,这在党部里算是少见的时髦。
“您就是陈先生吧?我是李梅,负责档案归档的,张主任特意交代,让您先熟悉 A 区的户籍档案,都是民国二十六年以前的老东西。” 李梅的上海话带着苏杭口音,让王龙多少听的有些费劲。
“多谢李小姐,家父总说我毛躁,让我多向各位前辈请教。”王龙的目光假装无意的扫了一下档案柜,柜子顶上那里有些地方已经结成细小的网,A 区在最角落,靠近通风口那里,风过时能听见纸张翻动的轻响,他故意让南京口音里掺进几分常熟话,这是训练时老巡捕反复纠正的细节,不过对于南方话,王龙确实改变很辛苦。
“陈先生太客气了,您**大学的高材生,哪里用请教我们。”李梅突然笑起来,眼角的梨涡在档案柜的阴影里忽明忽暗,然后她弯腰从柜底下抽出了一本厚厚的登记簿。
“这是借阅记录,您看,最近查民国二十三年档案的人特别多” 王龙注意到她翻到某一页时,指尖在钱立这个名字上多停留了半秒,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初来乍到的王龙,谨慎一些总是好的,而登记簿边缘有处新鲜的折痕,好像是刚被人反复翻阅过。
此时已经中午了,王龙在那里假装整理档案,实则在观察每个人的习惯:坐在门口的老张总在下午三点左右喝浓茶,茶缸底的茶碱结得像层褐色的痂。
负责收发的小赵总把复写纸垫在报纸下,右手无名指的关节因为常年握笔微微变形;而李梅每隔一小时就会去洗手间,路过第三排档案柜时,总会用手指拂过柜子上的积尘,也不知道是习惯还是啥意思,而那里正是张诚提过的布防草图所在的位置。
第三天整理档案时,王龙在民国二十五年的户籍册里发现张夹着的烟蒂。烟丝是特供的叫什么三炮台,滤嘴被咬出整齐的齿痕,这与他在训练手册里看到的钱立习惯完全吻合。
他不动声色地将烟蒂藏进袖管,指尖触到烟草熄灭以后那种异样味道,这种烟在黑市能换两斤大米了,一般的干事可真的抽不起。
傍晚锁柜时,王龙故意将 A 区最底层的档案抽错位置,次日清晨果然发现被人放回原位,柜门上的铜锁留下枚新鲜的指纹,与李梅茶缸把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听说你在整理旧户籍?”周五的例会上,张诚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坐在主位上, 他的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看向王龙,虽然已经见过一次。
“是的主任,发现民国二十三年的工商登记有几处涂改,想核对清楚。” 王龙起身时,公文包的金属搭扣轻轻撞击桌面,这是他给自己定的定神暗号,他故意说了一句张诚可能最在意的细节问题,毕竟前几天张诚的手打在自己肩膀上的时候,王龙就开始格外谨慎了,果然,在说完以后王龙看见对方眼角的微微动了一下。
散会后,李梅在走廊里面,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偶遇了他,手里的文件夹夹着张《申报》。
“陈先生也看股市?我弟弟总说这只股要涨” 她用报纸遮住半张脸,股票版面的永安公司四个字被红笔圈出。
“家父做颜料生意,倒懂一些行情。” 王龙的心跳骤然加速训练时学过,永安是紧急集合的暗号,他接过报纸时,指尖与她的相触,感觉到她掌心的冷汗,也不知道是不是女性的手心,都是那种有些微凉。
当晚,王龙在旅社的台灯下展开报纸,股票版面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钱立每周四下午去百乐门。
他突然想起档案柜里的那个叫什么三炮台的烟蒂,以及张诚办公桌上那只同款烟盒,此时,窗外的电车叮当驶过,照亮旅社斑驳的墙壁,他对着镜子练习 “陈志明” 的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要刚好露出四颗牙齿,这也是李梅今天对他笑时的模样,说实话,有点渗人。
第七天整理档案时,王龙故意将杯茶水泼在民国二十六年的布防图上。张诚闻讯赶来时,他正用吸水纸小心翼翼地擦拭,水渍已经晕染了 “吴淞口” 三个字。
“废物一个,这是委员长亲自审阅过的!” 张诚的皮鞋狠狠踹在档案柜上,震得顶层的铁皮盒哗哗作响, 王龙垂首时,余光瞥见铁皮盒的锁孔那里,与他皮箱里那把备用钥匙的纹路完全吻合。
傍晚的霞光将档案柜染成金红色,王龙锁门前最后检查 A 区,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柜子的门虚掩着,柜内的布防草图上,有人用指甲在 “江湾机场” 四个字上划出浅浅的痕。他轻轻合上柜门,听见走廊传来李梅的高跟鞋声,节奏慌乱,像是在躲避什么。
当脚步声逐渐远去以后,王龙立即从袖管里摸出那枚 “三炮台” 烟蒂,准确地放进张诚办公室的废纸篓里面,这是他给 “渔夫” 的第一个信号:钱立与张诚关系匪浅。
离开党部的时候,门岗笑着给他递烟:“陈先生是文化人,不像我们粗人。” 王龙接过烟的瞬间,看见对方袖口露出的刺青,那是半朵梅花,好像与李梅旗袍领口绣的图案一模一样,他点燃烟深吸一口,尼古丁的辛辣感顺着喉咙往下沉,想起训练教官的话:每个微笑背后都可能藏着枪,每个茶杯底下都可能有密码。
电车驶过外白渡桥时,王龙望着黄浦江面的落日,档案柜的阴影、李梅的烟味、张诚的皮鞋声……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渐渐拼凑出轮廓。
他知道,真正的潜伏才刚刚开始,而那些沉默的档案柜,正像无数只眼睛,记录着每个人的秘密,当电车钻进隧道,黑暗将他完全吞噬的瞬间,他握紧了口袋里的《申报》,股票版面的 “永安公司” 在映入眼帘,像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回到旅社,王龙将今天的发现记在陈志明日记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得极轻,对着灯光才能看清,‘张诚对江湾机场布防格外关注’‘李梅与门岗有联系’‘钱立可能参与旧布防修订’。
写完后,他用面包屑轻轻擦去字迹,只留下肉眼难辨的印痕,这是吴军和刘海教过他的林区密写术,当年他在日军内部的时候,他们也用这种方法传递消息。
窗外的弄堂传来卖花女的吆喝声,王龙铺开上海地图,手指从虎丘路划到百乐门,再到江湾机场,连成条隐秘的线。他知道,下周第三次接头时,必须将这些线索传递给 “渔夫”,而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就是扮演好 “陈志明”虽然可能有些难,这个连档案柜钥匙都拿不稳的文弱书生,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寻找那把能打开胜利之门的钥匙。
天色以黑 ,旅社的灯泡也是忽明忽暗,不知道是电压不稳,还是电线老化。王龙将《申报》折成方块塞进枕头下,上面的 “永安公司” 四个字正对着他的眼睛。他想起韩冰送给他的那个平安扣,也想起吴军的笑,还有沙老伯那张慈祥的脸,以及铁生最后凛然的样子,想起那些长眠在东北林海的战友,档案柜的铜锁声仿佛在耳边回响,就像是在催促他一样:时间不多了,要快点,再快点。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地图时,王龙已经将 “陈志明” 的身份完全融入骨血。他对着镜子整理领带,看见的不再是东北林区的东北大汉,而是一个眼神温和、略带怯懦的档案管理员,公文包里的备用钥匙硌着肋骨,像颗跳动的心脏,提醒他:从今天起,档案柜后的那双眼睛,要比任何人都亮,都尖,都能看透黑暗里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