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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西域记

第4章 胡汉同源

霍延立于王座之前,玄袍如墨,目光如炬,静静承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朝拜。

他的身影在穹顶投下的光柱中,显得无比高大,仿佛与身后那墨玉王座上浮雕的苍狼融为一体。

那断裂的金狼权杖静静地躺在地上,狰狞的狼首映着冰冷的光,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以犁铧与书院为基石的新时代的开启。

殿外,思归台上流民们雄浑的号子声,隐隐约约,仿佛在为这新的篇章,奏响深沉而有力的序曲。

王号既定,定方城这台庞大机器立刻围绕着新王高效运转起来。

尚书台文移如雪片,一道道以“康居王霍延”名义签发的王令自定方殿发出,飞向七河之地的每一个角落。

法提斯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

劝进首功,加上霍延在朝堂上那番“断杖成犁”的宣言,将他所倡的文教大业推到了空前重要的位置。

王令很快下达:于定方城西,毗邻伊列水、背倚形似卧狼的山峦之地,敕建“狼山书院”!

由左丞法提斯总领其事,其妻索菲亚为书院首任山长,所需钱粮、匠作、典籍,一应从优拨付,各部务必全力配合!

选址的敕令刚下,法提斯便带着索菲亚和一队亲随,登上了那座被命名为“狼山”的缓坡。

春风已掠过夷播海,吹绿了山麓的草地,野花星星点点。

站在坡顶,可以俯瞰定方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和更远处波光粼粼的伊列河。

“这里!”法提斯指着脚下开阔向阳的坡地,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正殿奠基于此,坐**南,取汉家书院规制,务求轩敞明亮。”

他指向一片较为平坦的林地。

“东侧,建藏书楼,要三层!底层用巨石垒砌,防火防潮,珍藏那些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汉家典籍和我们粟特的羊皮古卷。”

他又指向靠近河岸、视野开阔的坡地。

“西侧,辟为校场。骑射之术不可偏废,但校场边上,要立碑亭!就立那块我寻来的无字青石碑!”

“无字碑?”随行的工曹小吏有些不解。

“对,无字碑。”

索菲亚接口道,她的目光悠远,带着学者的睿智与母亲的温柔。

“待狼山弟子他日学有所成,辅佐吾王,令胡汉真正如一,天下归心,四海升平之时,再请吾王亲赐碑文,铭刻此书院之功!此碑,便是悬于所有学子头顶的明灯,也是鞭策他们奋进的戒尺!”

她的话语轻柔,却蕴含着沉甸甸的力量。

法提斯赞许地看了妻子一眼,继续指点江山。

“藏书楼的穹顶,绘星图!北斗七星居中,但旁边,要添上我们波斯星图中最亮的那颗‘帝星’!让学子们抬头仰望星空时便知,无论汉家观星术,还是波斯星象学,指向的都是同一片浩瀚苍穹,并无高下之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书声琅琅的景象。

“课程!这才是根本!《胡汉同源考》必须尽快编纂出来!”

“索菲亚,你精通汉胡典籍,此事非你莫属!要考证,要言之有物!伏羲演八卦,阿胡拉定善恶,其理相通!黄帝战蚩尤统一华夏,密特拉降服黑暗之神阿赫里曼,皆是光明战胜黑暗的史诗!要让我们的孩子从根子上就明白,胡汉之别,不过是造物主画下的不同笔触,其灵魂深处涌动的,是同一种对光明、秩序与生息的渴求!”

索菲亚郑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同样的热情。

“我已着手整理张宁姑娘送来的那些汉家医书和药方。编撰《汉胡医典》正是时候。”

“汉家的针灸、草药,与我们祆教重视洁净、隔离以防疫病的古训,完全可以相辅相成。”

“比如治疗寒热病,汉家用柴胡汤剂,我们则强调病患衣物器具的焚烧与隔离,双管齐下,必能活人无数!”

“还有算学!”

法提斯补充道。

“《双语算经》要实用!就用粟特商队穿越葱岭计算货值盈亏的实例,来注解汉家《九章算术》里的‘均输’、‘盈不足’!”

“让孩子们知道,算筹拨动间,关系着商队的存亡,也关系着定方城的税赋充盈!”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顽童般的狡黠笑意。

“至于骑射课,光练不行。让骑射教习带着弟子们策马挽弓之时,必须齐声背诵《论语》!就背‘君子和而不同’!弓弦震响伴着圣贤之言,看谁还敢说我们只知牧马射箭!”

众人闻言,想象着那奇特的场景,都不禁莞尔,气氛轻松了许多。

蓝图在法提斯夫妇的描绘中逐渐清晰丰满,一座融合东西、贯通古今的智慧殿堂仿佛已在眼前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另一项关乎“安心”的王命也在紧锣密鼓地执行。

在定方城卫军营区西侧,依山开辟出一块肃穆之地,建造祆教祭坛。

此事由法提斯提议,霍延欣然应允,并指派了几名熟悉祆教仪轨的粟特降人协助。

祭坛的设计,法提斯亲自过问。

他摒弃了传统祆教祭坛过于封闭神秘的形制,采用了半开放式的格局。

主体是一座由洁白巨石垒砌的方形平台,平台**并非传统供奉圣像的神龛,而是一个巨大的、永不熄灭的青铜火盆,圣火坛。

火焰,是祆教崇拜的核心,光明与洁净的象征。

火盆四周,巧妙地环绕着九根低矮的石柱,柱身雕刻着汉家祥云纹、粟特葡萄藤纹和康居的奔马纹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祭坛后方依山开凿出的半圆形壁龛。

壁龛内壁并未绘制神祇画像,而是精心镶嵌着一幅巨大的马赛克拼图。

拼图的图案,正是霍延那惊世一剑斩断金狼权杖的瞬间!

画面极具张力。

霍延玄袍如墨,剑光如匹练;沉重的金狼杖应声断裂,狼首狰狞飞离;法提斯高举断杖,脸上是震惊后的狂喜与顿悟!

这幅壁画,将那个决定性的历史时刻永恒定格,无声地向所有前来祭拜的康居、粟特军民诉说着。

你们所信奉的圣火,与这位新王所开创的“熔金为犁”的王道伟业,不仅毫无冲突,反而因这石破天惊的一剑,获得了新生与更崇高的意义!

祭坛落成开光那日,阳光炽烈。

数百名康居、粟特部族的首领、长老和普通信众,身着盛装,在祆教祭司的带领下,肃立于祭坛之前。

当圣火被庄重点燃,金色的火焰在青铜盆中跳跃升腾时,祭司用古老的阿维斯陀语吟唱起赞歌。

歌声苍凉悠远,飘荡在狼山脚下。

法提斯作为观礼者,站在霍延身侧稍后的位置。

他看到许多老牧民望着那熊熊圣火,再抬头看看壁龛上那幅惊心动魄的“断杖图”,浑浊的眼中渐渐涌出泪水,双手合十,虔诚地膜拜下去,口中喃喃念诵着对新王霍延的祝福。

那不仅仅是对神火的敬畏,更是对自身信仰得以在这片新土地上延续、并被新王权所接纳认可的感激涕零。

祆教的圣火,在这融合了汉胡元素的祭坛上熊熊燃烧,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安抚着每一个康居、粟特人的心灵——此心安处,已是定方。

狼山书院破土动工后的一个黄昏,法提斯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回到府邸。

刚踏入书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妻子索菲亚正伏在宽大的书案前,就着明亮的烛火,专注地书写着什么。

案头堆满了摊开的竹简、帛书、粟特羊皮卷和飞雪纸。

“回来了?”索菲亚闻声抬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指了指案上一卷刚写满字的飞雪纸,“看看这个开头如何?《胡汉同源考》第一章。”

法提斯快步上前,拿起写满字的飞雪纸。上面是索菲亚娟秀而带着粟特文特有弧转风格的汉文:

“夫鸿蒙初辟,元气未分。”

“东有华胥履迹,感而孕伏羲,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西有阿胡拉·马兹达,自无限光明中化生,定善恶,分序次,创火为光之化身,净秽明道。”

“好!”

法提斯眼睛一亮,赞道。

“开篇立意便直指核心!伏羲与阿胡拉,皆是开辟鸿蒙、定立秩序之神!东西辉映,同源而异流!”

他放下纸张,目光落在旁边另一卷打开的汉文《诗经》上,正是《豳风·七月》篇。

索菲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笑道。

“译这首可费了些心思。”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若直译‘火’为‘mata’(粟特语:火)。”

“康居牧民怕会误解为草原野火,平白引起恐慌。”

“我想了想,译作‘天狼星西沉时,草原的风已带来寒意,该为过冬的羊群备好暖棚了’。”

“用他们熟悉的天象和生计来传达那种时序更替、未雨绸缪的意境,你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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