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昙华林发出英雄帖
武昌城西北隅,深藏在蜿蜒巷陌中的昙华林,迎来了一场不同寻常的热闹。昔日宁静的书院气息,被崭新的匾额打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几个遒劲的大字,在喧天的鞭炮与热烈的掌声中,被郑重地悬挂于一座高门深院之上。
郭沫若此刻身着略显宽大的中山装,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台下的一张张热切的脸庞。
“诸位同仁!”郭沫若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今日,我们文化界的英才俊彦,怀揣着同一个信念——誓死抗战,不惜毁家纾难——从四面八方云集到这战时的心脏武汉!强邻环伺,步步紧逼,我中华民族的命运,已到了千钧一发、危如累卵的关头!此时此刻,举国上下,不分党派,不分地域,大团结以抵御外侮,就是天经地义!面对**狰狞的炮口和刺刀,我们别无选择,唯有以铁血还击!物质上的牺牲,必然是巨大的,或许家园会成焦土,或许城市会变瓦砾……”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激昂,“但我们有人!有四万万不愿做奴隶的同胞!只要精神不垮,脊梁不弯,我们就能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精神的胜利,我们握有绝对的把握!我们的使命,就是要用笔、用歌、用戏剧、用一切文艺的武器,去鼓舞四万万同胞!让他们在黑暗中看到火光,在绝望中燃起希望——不悲观!不踌躇!不畏怯!不气馁!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直至那最终的胜利曙光降临!”
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郭沫若就任第三厅厅长,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吸引了无数从事抗日宣传的文化人奔赴昙华林。这座古老的院落,霎时间变得生气勃勃又庄严肃穆。
田汉被任命为第六处处长,掌管举足轻重的艺术宣传工作。这位以《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闻名、性情奔放不羁的剧作家,此刻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这天恰好是四月一日——西方的“愚人节”。郭沫若处理完繁冗的公务,走到田汉的办公室门口,看着这位老友一身笔挺的少将军服,不由得笑着打趣:“寿昌兄,你看,这个洋人的愚人节,倒真真成了我们这群‘愚人’的节日了!一群舞文弄墨的书生,跑到这军委会里穿起了军装,扛起了抗敌宣传的大旗!”
田汉闻言转过身,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沫若兄,提起‘愚人’,倒让我想起旧事。1927年,也是这般光景,我受陈铭枢将军之邀,穿着这身军服在南京**治部当了三个月的艺术顾问……”他走到窗边,声音低沉下去,“结果呢?满腔热血,换来的却是失望与幻灭,如同一个被人戏耍的愚人,最终只能黯然离去。今日,在这三厅,再次披上这身戎装……”他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郭沫若,“历史,会不会重演?”
郭沫若收敛了笑容,语气坚定而沉稳:“寿昌!此一时,彼一时!1927年是国家内部分裂,人心惶惶。今日却是日寇铁蹄践踏我半壁河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是为民族存亡而战,为四万万同胞的生死而战!‘既来之,则安之’,拿出你写《义勇军进行曲》的气魄来!这一次,我们绝不会是愚人,我们要做唤醒国魂的先锋!”
郭沫若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田汉心头的疑云。他本就是个情感浓烈、外露的人。一个文人,骤然有了身着戎装、参与抗战中枢的机会,那份新鲜感、自豪感,甚至夹杂着一丝孩子气的炫耀欲,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无论大小会议,还是日常办公,他总是全套戎装,一丝不苟:笔挺的毛呢军服,擦得锃亮的长统马靴,尤其是肩头那副少将衔的领章,在穿过树影的阳光下格外耀眼。他挺直腰板行走在昙华林的丘垤小径上,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回响。有人觉得他过于张扬,带着表演的痕迹,但在田汉自己看来,这身戎装赋予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力量感,他是真心实意地热爱着、展示着这份“战士”的身份。这并非刻意为之的掩饰,而是他那奔放不羁、率性而为的真性情在特殊时刻的袒露。
“寿昌!”郭沫若的声音打断了田汉对着办公室穿衣镜整理领口的动作,“大幕拉开,该你这位‘田老大’登台唱主角了!立刻发挥你的影响力,给上海戏剧界那些老朋友打电话、写信,发出英雄帖!凡是在武汉周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动员起来!三厅的抗日宣传机器,需要他们这台‘文艺发动机’!”
“放心,厅长!我马上行动!”田汉眼中瞬间燃起斗志,一个标准的立正,声音洪亮地应道。
他快步回到自己那张堆满文件的书桌前,一把抓起黑色的老式电话听筒,用力摇动手柄。当接线员的声音传来,他几乎是吼着报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哪位?”听筒里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
“云卫!是我!田汉!”田汉的声音瞬间拔高,“你现在在武汉吗?……太好了!老天爷开眼!听着,我们三厅,就在昙华林这里,正在组织大规模的抗日宣传活动!舞台、剧团、歌咏队、宣传队……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才!对,对!演戏、唱歌、写活报剧、画宣传画、编快板……只要是能唤醒民众、鼓舞士气的,什么都行!国难当头,抗战需要每一个人!需要你们上海滩的‘硬里子’!赶紧过来,我们详谈!”
放下电话,田汉脸上的兴奋还未消退,他立刻拉开抽屉,取出一沓印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字样的信笺。拧开他那支粗大的钢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龙飞凤舞的墨迹便在纸面上奔涌开来:
云卫吾兄如晤:
长江水暖,春意渐染荆楚。然国仇家恨,更甚于春寒料峭!山河破碎,烽烟蔽日,正是吾辈以笔为枪、以歌为号、以舞台为战场之秋!弟已奉命于昙华林主持抗战剧运,百端待举,渴盼英才。兄台乃剧坛宿将,沪上砥柱,弟翘首以盼兄能携麾下干才,速速移驾江城!当此危局,亟需兄之胆识才情,与我等并肩,共襄救亡图存之盛举!舞台已备,万众翘首,唯待君临!
切切此盼,伫候佳音!
弟 田汉 匆草于武昌昙华林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一日
他运笔如飞,一封封言辞恳切、热情洋溢的信件在笔下诞生。收信人的名字在他口中喃喃念出:“翰笙……彦祥……之的……洪深……”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股不可或缺的抗战文艺力量。
一沓厚厚的信件,被他亲手交给等候在门外的勤务兵:“立刻发出!加急!”
襄阳城西的街市,午后的慵懒被一阵突兀、急促的锣鼓声猛地撕裂。行人纷纷驻足,循着声响望去——只见街角空地,临时用几块旧门板、长条凳搭起一个简陋的木台。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着一件沾满黄尘、棉絮都绽露出来的破旧棉袍,腰间胡乱捆着根粗麻绳,头上歪扣一顶油腻的无檐毡帽。他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悲苦,此刻正高高扬起手中的**,发出“啪啪”的空响,口中嘶哑地吆喝着。
在他脚边,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做着高难度的下腰。她身上那件花布短袄早已褪色发白,却衬得腰间那条同样褪了色的红绸带格外醒目,在萧瑟的风中无力地飘舞着。她清秀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和恐惧,每一次下腰都伴随着细密的颤抖。
这正是救亡演剧二队!台上演的,是那出刺痛无数人心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洪深此刻就化身那位流亡卖艺、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老父亲。而扮演他女儿香姐的,正是他的妻子常青贞。他们正用血泪,向襄阳城的父老乡亲讲述着东北沦陷后,同胞流落关内、受尽屈辱的悲惨遭遇。
“啪——!”一声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刺耳的脆响!
那饱含愤怒与绝望的**,竟在常青贞试图完成一个高踢腿动作时,不偏不倚,实实在在地抽在了她扬起的手背上!
常青贞浑身剧震,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炸开,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她沾着尘土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声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凭着惊人的意志力,身体竟在剧痛中强行绷直,继续着那未完的动作。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滚落。
台下,瞬间死寂。所有观众的心都被那只瞬间红肿起来的手背狠狠攥住,揪得生疼。空气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放下你的鞭子!!!”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人群中爆发!
只见一位穿着学生装的“青年观众”,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分开人群,一个箭步跃上那摇摇晃晃的木台。他一把抓住老汉(洪深)再次扬起的**手腕,愤怒地质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还是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怎么下得去手?!你还有没有人心?!”
洪深饰演的老汉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颓然跌坐,老泪纵横。常青贞饰演的香姐扑倒在“父亲”身边,声泪俱下地控诉日寇如何烧杀抢掠,如何毁了他们的家园,逼得他们背井离乡,父女二人如何走投无路才沦落街头卖艺求生……字字血,声声泪,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襄阳人的心上。
“打回东北去!!” “打倒日本**!!” “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台下的悲愤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震天的怒吼直冲云霄,饱含着国仇家恨的烈焰在每一双眼睛里燃烧。不知是谁带的头,铜板、角洋、甚至包着小石块的皱巴巴的钞票,如同冰雹般呼啸着砸向舞台,叮当作响,那是民众最直接、最滚烫的回应!
幕布仓促落下,隔绝了外面依旧沸腾的声浪。后台狭小的空间里,演剧队员们还沉浸在刚才那山呼海啸般的震撼中,胸膛剧烈起伏。当他们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舞台上的景象时,全都惊呆了——刚才观众抛掷上来的钱币,竟在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几乎淹没了脚面!一个临时找来的大竹筐被搬上来,沉甸甸地装满了,里面是沾着泥土、汗渍甚至泪痕的铜板、银元和纸钞。
洪深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过筐中那些带着民众体温的捐赠。这位素来刚硬的戏剧家,此刻眼眶发热,喉头哽咽,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清点好……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立刻送到最近的伤兵医院去!让前线的勇士们……早点治好伤……重返战场,多杀鬼子!”
“呀!青贞姐!你的手!”队员颜一烟眼尖,指着常青贞一直下意识藏在身后的右手惊呼。众人这才看清,她白皙的食指手背上,赫然一道寸许长的血口子,皮肉微微外翻,正渗着血珠,周围已经红肿起来。显然是刚才那结结实实的一鞭子留下的。
常青贞疼得眉头紧锁,额角渗出冷汗。队员忙找来红药水,当药水涂抹在伤口上时,那刺激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她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带着几分委屈和嗔怪,狠狠瞪了丈夫洪深一眼:“戏里打女儿……洪老师,您倒是真下得去手啊!一点都不含糊!”
洪深看着妻子手上那道刺目的伤口,心疼又愧疚,连忙讪笑着作揖赔礼,故意拖长了京剧的韵白腔调:“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啊!千错万错,都是老汉……呃,都是为夫的错!可这抗战的戏……它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字!情真意切,才能打动人心嘛……” 他夸张的动作和滑稽的腔调,顿时冲散了紧张的气氛,引得后台众人忍俊不禁。
常青贞也被他逗得破涕为笑,紧绷的脸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轻轻捶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就你歪理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