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
1936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刚刚8月中旬天气就已经很凉了,黑杨树和榆树的叶子开始飘落,这是很少见的景象,树叶还没有黄透,就已经掉落了。就连落叶比较晚的柳树,也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打不起精神。
8月15日早晨,伪满第三军管区监狱中,一种不祥的气氛在弥漫,几乎所有在押人员眼里都流露着悲伤。走廊的铁门被打开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很多鬼子涌进来,大家顿时明白了,离别的日子果然是今天。
亚来起身,踉跄着来到窗口前,望着窗外的天空。他高声朗诵起高尔基的《海燕》:“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同一牢房的几个青年围拢上来,跟亚来和另一位**人王兴华握手告别。牢房的门被打开了,狱警大声喊:“亚来、王兴华出监!”亚来、王兴华朝着几个青年笑了笑,一起昂首走出牢门。
汪瀚海被关押在另一间牢房,他已经不能走路了,但是此时他要站起来,他不要被人抬着去刑场。同一牢房的**人杨达生、马秉钧努力把他搀扶起来,因为他们二人也是遍体鳞伤,三人一起踉跄着走出牢房。
鬼子们端着枪,站满了走廊,5位**人的脚镣碰撞着水泥地面,“哗哗”作响。汪瀚海高喊一声“中国**万岁!中华民族万岁!”其他4人就跟着一起喊,口号声响彻了整个监狱,向狱友也向敌人宣告着他们的不屈。
鬼子的刑场依然是卜奎北郊,荒草萋萋,白塔肃立;阴云低垂,淫雨霏霏。荷枪实弹的宪兵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有5张草席。刑场外围还有很多鬼子和伪满军警,唐越也在其中,这是一个让他心碎的时刻,他感到悲伤、愤怒而又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牺牲,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秘密处决,日本人没有通知被执行人员家属,更不敢昭告市民,那会引起中国人对侵略者更大的仇恨,所以,刑场上只有牺牲者和敌人。此刻,原野显得更加荒凉,秋风卷起草浪,发出阵阵低吟。
汪瀚海、亚来、王兴华、杨达生、马秉钧先后被鬼子从刑车上推下来,本就浑身是伤的他们摔倒在地,但是他们相互搀扶着站直身躯,坦然走到草席前站定。宪兵给每人送上一碗烧酒,汪瀚海、王兴华、杨达生、马秉钧都侧过头去,没有一个人接过来,只有亚来淡然地接过酒碗,然后突然摔在了鬼子脸上,那个鬼子的眼眶瞬间被砸出一个青包。鬼子把亚来踹倒在地,然后又补上几脚。亚来艰难地起身,朝鬼子投去轻蔑地一瞥。
水野武彦拿出一张纸,高声宣读:“汪瀚海、亚来、王兴华、杨达生、马秉钧,犯反满抗日罪、叛国罪,判处死刑,即日执行。”
亚来怒目圆睁,大声反驳:“你们这些侵略者才是真正的罪犯,中国人民迟早要审判你们!”
汪瀚海高呼:“打到日本**!”
亚来高呼:“中华民族万岁!”
王兴华、杨达生、马秉钧高呼:“中国**万岁!”
他们的呼喊在旷野间回荡,压过了风声,直冲天际。
斋藤一男声嘶力竭地喊道:“举枪!射击!”
枪响了,5位烈士倒下了。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雨水落在烈士们的脸上,他们的表情是那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大雨也落在唐越身上,他被浇透了,他的心冰冷冰冷的,浑身颤抖。他抹了几把脸,脸上有雨水也有泪水。他心底浮现出两个字,两个巨大的字:报仇!
日本宪兵退后,伪满军警们上前,把烈士们的遗体用草席卷了,挖坑掩埋。唐越记住了哪个坑里葬下的是哪位烈士,希望不久的将来能为他们筑坟立碑。
唐越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1936年8月15日。历史会有巧合,唐越相信这一点,9年后的这一天一切都应验了,5位烈士一定在天有灵,他们一定会看到侵略者投降了!祖国光复了!就是8月15日这一天,正义和善良得到了伸张,邪恶和凶残被打倒在地。可是,唐越心里也有一个疑问:大仇报了吗?刽子手被清算了吗?每当想到这一点,他依然会浑身颤抖,双拳紧握,怒目圆睁。
二
这一年的冬天,张宏星等人被俘,钟文楷去萝北执行任务一去不归,斗争形势进入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不久,因为解决宪兵队嘱托卢子贵,唐越向江兰心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两位同一阵营不同战线的地下情报员终于坦诚相见了,他们本来可以联手战斗,可不幸的是,他们同时与组织失去了联系。
他们就像两个旅人,在茫茫黑夜中失去了方向,只能互相搀扶着向前摸索。他们心中充满悲愤和仇恨,眼见战友一个个倒下,却无法出手救援,也无法出手报仇,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所担负的使命和应遵守的纪律,都不允许他们做出任何盲目、莽撞的事情,虽然与组织失去了联系,但是岗位还在,任务还在,他们需要等待,心怀着微弱的希望,等待有朝一日组织来寻找自己。
他们太想念组织、想念战友了,有时候他们会谈起战友,以排遣心中的苦闷。江兰心给唐越讲,自己祖籍河北,1931年底随青年救国团来到东北,加入了义勇军,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军事训练、情报工作训练后,在义勇军中担任报务员,1932年在辽西结识了张宏星,受他影响加入了**,并被他派往卜奎。张宏星还在苏联学习期间,她就开始从卜奎给张宏星传送情报了。现在,引路人牺牲了,自己仿佛坠入了黑暗。
黑暗无边,让人窒息,让人惶恐,这是失去了生机的窒息,这是小船断了锚链的惶恐。对于唐越来讲,钟文楷一去不归,杳无音讯,这是他唯一的联络人,没有了他,唐越根本不知道组织在哪里。对于江兰心来讲,她的上线是张宏星,下线是谭继忠,现在都已经牺牲,她甚至不知道组织还在不在,是不是除了自己已经全部牺牲,或者还有其他人已经撤离了卜奎。
唐越心里还剩唯一一个希望,那就是东五道街23号,他曾经和钟文楷在那里挖了一个地窖,那里应该是组织的一个秘密据点,这个小小的希望支撑着唐越,他想如果那里还有人在,一定会来联系自己。可是等了几天——这几天长得仿佛有一百年,并没有人来。唐越终于忍不住了,等不下去了,他要违反一次纪律,他要去找组织。这天,唐越来到这里,来之前他做了好多假设,包括如何判断那里的人是不是同志,如果是同志自己该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可是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了,唐越眼前的院落、房屋空空如也,屋前的小园子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上面连一个脚印都没有,房门上着锁,风穿过破损的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他们撤离了?被捕了?他们到底是谁?到底怎么样了?唐越只能离开了,带着深深的失望离开了。
吃过晚饭,姨妈去休息了,唐越跟江兰心说起去东五道街23号的事,脸上透着伤感。江兰心握着唐越的手,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就在钟文楷走了之后,更准确地说是在张宏星、张恒星被捕之后,我接到过一个电话,完全陌生的声音,不知道事从哪里打来的。”唐越说。
“电话?说什么?”江兰心问。
唐越缓缓地说:“是一个男人,他叫出了我的代号,说狍子急告,情况危急,让我尽快撤离,到哈尔滨打一个电话,哈尔滨的同志会安排我隐蔽起来。我知道一定是出现危险了,可是你在这里,我不能自己走,而且你看起来没有暴露,我一走,你反倒会引起敌人的怀疑。所以我没有走,为了不引起你的怀疑,不让你害怕,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我还有任务没完成,所以说更不能走。”
江兰心猜到了唐越此时说起这件事的意思。“你是希望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再来联系你吗?”
唐越点点头。
江兰心望着唐越,有些抱歉地说:“其实我也接到过撤离通知,是在堂兄被捕后第二天,姨妈给我一封信,说是从咱家门缝塞进来的。信上让我第二天带上姨妈马上撤离,就说送姨妈回老家,到奉天打一个电话,然后有人会安顿我们。”
“你为什么没走?也没跟我说这件事?”唐越急切地问。
“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没法跟你说。我没走是因为姨妈不肯走,我还不能告诉她老人家实情,她说什么也不走,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另外,我坚信堂兄不会出卖我,现在说起来,我算是违反了命令,违反了纪律。因为相信堂兄,所以我可以不走,扔下你我也不放心。”
唐越不知道此时说什么好,他只能抱紧江兰心。
“你还有什么任务?”江兰心继续问。
“拿到日军火力配备的情报。可是钟文楷不回来,我拿到了情报交给谁呢?”唐越说得没错,这是现实的问题,是他们目前无法解决的困难。“钟文楷还说过,如果他回不来,狼会联系我。”
“组织上肯定会来找咱们的,肯定。”江兰心说着就哭了起来。
“兰心,”唐越抱住江兰心,“别哭,你不是说组织上肯定会来找咱们吗?那咱们就一起等。”
江兰心擦干眼泪,点点头。“嗯,咱们一起等。”
三
钟文楷一点消息也没有,唐越内心焦急万分,他决定去裕草堂山货店问问钟叔,有没有钟文楷的消息。之前钟文楷对唐越说过,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不要直接来裕草堂来找自己,所以唐越这个决定是违反纪律的,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之下。
唐越换上一身破衣服,戴了顶狗皮帽子,就朝裕草堂那条街而去,毕竟是做了几年的地下工作了,他不可能直接走进去,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发现裕草堂附近真的有特务,看来现在去见钟叔是危险的,不仅可能暴露自己,也可能给钟叔带来麻烦。唐越只好放弃决定,赶紧离开了。
入夜,唐越又去裕草堂附近转了转,裕草堂已经打烊,可是特务还在,一个扮成快马车夫,有客不拉,光在那儿坐着,另一个扮成卖香货的,手推车上摆两个笸箩,上面只有几个冻梨、冻柿子,一看就不是真正做小买卖的人。
特务们紧盯着裕草堂,那么钟叔家里呢,是不是也有特务蹲守?想到这里,唐越就朝着钟叔家里走去,到了钟叔家附近,果然看到有可疑的人走来走去,唐越赶紧离开了。
特务盯着裕草堂和钟叔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的目标是钟文楷。难道钟文楷暴露了?唐越知道,不光是卜奎,牡丹江、佳木斯、北安近来都有很多情报人员被捕,钟文楷暴露也不足为怪,特务在这里蹲守,至少说明钟文楷还没有被捕。也许钟文楷了解家里现在的情况,他是想回也回不来了。想到这里,唐越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一天下班,唐越路过一个烧饼店,便下了自行车,进店买了几个烧饼,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朱彪在跟踪自己,唐越假装没看见,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晚上躺在炕上,唐越告诉江兰心朱彪又盯上了自己,江兰心听了,镇定地说:“这应该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唐越坐起来,仔细想着江兰心的话。“我的身份暴露了?那也只能是和敌人的大抓捕有关联。或许还没有完全暴露,敌人只是怀疑,不然我早就被抓了。我觉得,这跟钟文楷失踪有关。”
江兰心说:“要不然,咱们先干掉朱彪。”
唐越听了江兰心的话,不禁笑了。“如果那样,不就暴露得更快了吗?现在咱们得沉住气”
江兰心也坐起来,抱住唐越。“唐越,听你的,咱们沉住气。”
“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替我担心。”唐越安慰着江兰心,他明白,此时二人必须相互鼓励,才能度过这黑暗的时刻。
唐越心里默念着:钟文楷,你到底在哪里呀?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又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唐越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低沉而短促的喊声“越子。”唐越扭头一看是钟叔。钟叔手里拎着个空玻璃瓶,瞄了唐越一眼,就走进路边的食杂店。唐越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可疑的身影,他便下了自行车,把车子锁好,然后也走进食杂店。钟叔在打酒,唐越买了盒烟,站在门里向外观察了一下,跟着钟叔出了店门,走进旁边一条小胡同。
钟叔劈头就问:“越子,你有文楷的消息吗?”
听了这话,唐越心头一紧,看来钟叔也不知道侄子的情况,那么文凯为什么跟谁都没联系?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越不敢看钟叔的眼睛,他低下头,摇了摇。他知道钟叔现在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子,他不愿意看到老人家承受这样的煎熬。
“我也想找他。”唐越低声说。
钟叔告诉唐越,鬼子来裕草堂查抄了一次,前屋后屋翻了个遍,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现在店里时常来一些奇怪的人,也不买东西,胡乱转转就走。门口也始终有人监视,钟叔在那里做了二十年生意,门前的小生意人他都认识,哪些人是突然出现的,看上去就不正常的,钟叔一目了然。他知道这些人是冲着文凯来的,八成是文凯出事了。
“今天我假装出来打酒,我注意了,没有地痞跟来。”钟叔怕唐越担心,赶紧告诉他,自己最近出门都会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唐越说:“叔,他们不是地痞,是特务,给鬼子卖命的。”
“越子啊,这个叔知道。我也知道你和文凯是干啥的,那些人不就是冲着文凯和你来的吗?叔整天替你俩担心,你想啊,谁家长辈愿意自己孩子出去拼命,可是反过来想,大家都不去,咱们这旮沓就真成小鬼子的了。”
“叔......”听钟叔这么说,唐越心里一阵难过,老人家多么明事理、讲大义呀,他越是这样,唐越就越觉得对不起老人家。他拉起钟叔的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考虑到钟叔面临的危险,唐越说:“叔,要不然......你和我婶儿回关里吧。”
“叔想过回关里,可是有点舍不得山货店。唉,叔走了。”钟叔松开唐越的手。“我就当文凯把命还给国家了。越子,叔不会再来找你了,怕把坏人引到你这儿,你放心,叔舍命也会护着你。”
钟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唐越望着钟叔的背影,眼眶满是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