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梦魇创伤
就在父亲挑杀秃发兀立、旧伤崩裂、身体摇晃的瞬间!
一个极其魁梧、面目狰狞、披头散发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鲜卑敌将。
不知从哪个角落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出!
他手中那柄巨大带着锯齿的弯刀,在昏黄的夕阳下划出一道凄厉到刺眼的寒光!
带着无边的恶意和毁灭的力量,朝着父亲毫无防备的后心,狠狠劈砍而下!
“爹!!!”
霍延在梦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无声的呐喊!
他拼命想冲下去,想挡在父亲身前,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在城头,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血淋淋的刀锋,带着慢镜头般的残酷。
毫无阻碍地撕裂了父亲背后那件洗得发白的战袍,狠狠劈砍在那副熟悉的鱼鳞札甲上!
“铛~咔嚓!”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和骨骼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霍延灵魂深处炸响!
他看到鱼鳞甲片在巨力下扭曲、崩飞!
他看到父亲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弓!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从父亲口中狂喷而出!
染红了黄骠马的鬃毛,也染红了霍延目眦欲裂的整个世界!
父亲霍桓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那眼神,不再是沙场百战的锐利,不再是平日里的威严。
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一种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一种对城头儿子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担忧和愧疚?
那眼神,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霍延的心脏!
“不!!!”
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霍延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整个人从冰冷的床榻上弹坐而起!
汗水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素色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每一次**都带着灼热的痛楚,仿佛吸入了滚烫的沙砾。
眼前,没有血色的夕阳,没有喷溅的鲜血,没有父亲那令人心碎的回眸。
只有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和窗外,黎明前最深沉、最寒冷的夜色。
他剧烈地**着,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那梦魇中血淋淋的刀锋、父亲喷涌的鲜血和最后那一眼,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手背上。
痛!尖锐的痛。
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掏空的万分之一。
他猛地转过头。
视线落在房间角落那张简陋的木案上。
冰冷的、清冽的晨曦微光,正透过窗棂的缝隙。
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无声地落在那副静静摆放的鱼鳞甲上。
甲胄的胸腹位置,靠近左肋下方,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口,清晰可见。
断裂的甲片边缘扭曲翻卷,如同野兽獠牙留下的恐怖伤痕。
在晨光下,那断裂的金属边缘,闪烁着一种冰冷、死寂、却又无比刺眼的寒芒。
霍延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裂口上。
仿佛又看到了那血淋淋的锯齿弯刀,带着毁灭的力量狠狠劈下。
仿佛又听到了那刺耳的金属断裂和骨骼碎裂声。
仿佛又感受到了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触感。
仿佛又对上了父亲最后那充满惊愕、眷恋、担忧与愧疚的眼神。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再次从霍延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蜷缩得更紧,剧烈的颤抖如同筛糠。
冰冷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
混合着冰凉的汗水,滑过下颌,滴落在冰冷的床榻上。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和泪水滴落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
透支的疲惫再次卷土重来,沉重地拖拽着他的意识。
霍延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重新倒回冰冷的床榻。
这一次,意识沉入的并非光怪陆离的梦魇,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画面,没有声响,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疲惫和悲伤。
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刺破了居延城死寂的清晨。
霍延猛地睁开眼。
天光已大亮。
冰冷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斜斜的方格。
房间里弥漫着清冷的空气,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梦魇的余悸。
如同退潮般暂时隐匿,沉淀在心底最深处,化作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底色。
他撑起身体,动作有些僵硬。
简单的冷水洗漱,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换上干净的素色战袍,束紧腰带,将那柄沾过秃发兀立和自己鲜血的环首刀仔细佩在腰间。
镜中映出的那张脸,依旧年轻,却已刻上了远超年龄的沧桑与疲惫,眼下的青影浓重如墨。
唯有那双眸子,在冰冷疲惫的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毅。
推开房门,府邸内依旧弥漫着压抑的悲伤气氛。
他避开灵堂的方向,径直走向马厩。
黄骠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沉重,用温热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心。
霍延拍了拍它的脖颈,翻身上马,没有惊动任何人,策马出了府邸,向着西门方向疾驰而去。
城内的白幡依旧处处可见,悲声虽不如昨日那般汹涌。
却如同低沉的背景音,萦绕在街巷之间。
霍延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目光直视前方。
西门外五里,那片被霍延选中的向阳高坡。
晨光中,这里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高奉高大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在坡上坡下不断巡视、指挥。
数百名征调来的民夫和工匠正在奋力劳作。
壮劳力挥舞着沉重的锄头、铁锹,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艰难地开掘着墓穴的雏形。
泥土翻飞,汗水滴落。
石匠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粗糙的石料,为陵园的界碑和未来的墓碑做准备。
木匠则在一旁的空地上搭建着临时工棚,处理着刚运来的木材。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新鲜木屑的味道。
“少将军!”
高奉远远看到策马而来的霍延,立刻迎了上去。
他脸上带着连夜督工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锐利。
霍延勒住马,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地,最后落在高奉脸上。
“高叔,辛苦了。”
“分内之事。”
高奉抱拳,声音低沉。
“陵园地基已开始挖掘,所需石料、木材正在加紧采运。”
“褒忠祠的位置也已平整出来,只等严大匠的图纸一到,便可开工。”
“只是天气严寒,土地冻结,进度比预想中慢些。”
“无妨,尽力即可。”
霍延点点头,目光投向北方遥远的地平线,那里是秃发部可能蛰伏的方向。
“与秃发兀立一役,虽斩其酋,破其巢,然秃发部根基犹在,草原群狼环伺。”
“此战惨胜,代价巨大,应能为我等争得数月**之机。”
“但居延孤悬塞外,不可一日无备!”
“城防修缮,兵员操练,斥候侦骑,一刻不可懈怠!”
“一切事宜,还需高叔多多费心。”
“少将军放心!”
高奉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末将必竭尽全力!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霍延苍白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
“少将军节哀,保重身体才是根本。”
“居延上下,如今皆仰赖少将军一人。”
霍延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算是回应了这份关切。
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
“我需亲往张掖一趟。”
高奉眉头立刻拧紧。
“去张掖?面见段光?”
“嗯。”
霍延的声音冰冷。
“其一,父亲战死,居延血战,大破秃发兀立部,斩酋毁巢,此等军情,需向郡守府正式呈报。”
“其二,居延守军粮饷,已拖欠三月!”
“士卒浴血,父老捐躯,后方粮秣却迟迟不至!”
“此战缴获虽丰,然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
“此去,定要讨回拖欠军粮!”
“其三,此战我军折损严重,急需补充兵员!”
“其四,秃发兀立虽死,其部必乱,然草原诸部动向不明。”
“檀石槐虎视眈眈,需提请郡守府,加强河西防务,警惕鲜卑更大规模的报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