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机锋暗藏
每说一条,霍延的语气便冷硬一分。
讨粮!要兵!陈情!
哪一件不是难如登天?
尤其面对段光那等贪婪刻薄、只知盘剥边军以自肥的官僚!
高奉沉默片刻,深知此行凶险与必要。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
“少将军此行,干系重大,凶险未卜!”
“段光此人,阴鸷贪婪,不可不防!”
“请务必带上高顺、曹性!”
“再点二百精骑随行!”
“以壮声威,以防不测!”
霍延没有犹豫。
“好!就依高叔!我即刻回城点兵!”
“陵园诸事,全权托付高叔了!”
“末将定不负所托!”
高奉抱拳,目送霍延调转马头,策马向着居延城奔去。
那背影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沉重。
一个时辰后。
居延城南门轰然洞开。
霍延一马当先,赤色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左侧是面色沉凝如铁、持枪肃立的高顺,右侧是眼神锐利如鹰、弓已上弦的曹性。三人身后,是两百名从昨夜奔袭红石谷的精锐中再度挑选出来的悍卒!
人人披甲执锐,战马雄健,虽经连番血战,眉宇间带着疲惫。
但眼神中却燃烧着对段光刻骨的不满和护卫主将的决绝!
整个骑队如同一股压抑着怒火的钢铁洪流,蹄声隆隆。
寒风如刀,刮过荒凉的戈壁。
枯黄的骆驼刺在风中瑟瑟发抖。
两百余骑在霍延的带领下,如同一道沉默的钢铁洪流。
沿着弱水河支流冲刷出的古道,向着张掖郡治觻得城的方向疾驰。
马蹄踏过冻土,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卷起一路烟尘。
霍延端坐马上,脊梁挺得笔直。
寒风扑打着他冰冷的脸颊,却无法冷却他胸中那团交织着悲愤、责任和一丝无法言喻的屈辱的火焰。
父亲的血仇尚未冷却,居延城家家飘白、户户举哀的景象如同烙印刻在心底。
此去张掖,名为述职,实为乞讨!
向那个贪婪刻薄、视边军如草芥的郡守段光,乞讨本该属于居延士卒的活命粮!
乞讨补充那些为守护疆土而流尽鲜血的空缺兵额!
耻辱!巨大的耻辱感如同毒蛇,啃噬着霍延的骄傲。
但他别无选择。
居延城那数千张嗷嗷待哺的嘴,那亟待重建的防线。
那无数双失去父亲、丈夫、儿子后,依旧带着一丝期盼望向他的眼睛,逼迫他必须低下这高傲的头颅。
“少将军!”
高顺策马靠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前面就是觻得城了。”
霍延抬眼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座远比居延高大、规整的城池轮廓在冬日的薄雾中显现。
夯土的城墙高耸,城楼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甲士巡逻的身影。
那是张掖郡的心脏,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更是段光盘剥边郡、作威作福的巢穴。
霍延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挥手。
“减速!整队!”
隆隆的蹄声渐渐平息。两百精骑在距离觻得城西门约一箭之地外勒马停驻。
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引得城头上守军一阵紧张,号角声呜呜响起。
“居延折冲校尉麾下霍延,奉军令前来面见段郡守!”
“呈报军情!速开城门!”
霍延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上城头。
片刻后,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一名穿着低级文吏袍服、神色倨傲的官员带着几名郡兵走了出来。
打量了一下霍延和他身后杀气腾腾的骑兵,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原来是霍少将军。郡守大人已知少将军要来,已在府衙等候。”
他拖长音调,目光扫过高顺、曹性和身后的骑兵。
“不过,郡守府衙重地,非比寻常。”
“少将军带这么多甲士入城,恐惊扰地方,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依例,只可带亲随数人入内,其余军士,请在城外扎营等候。”
“放你娘的屁!”
曹性勃然大怒,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
“老子们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为你们这群缩在城里的老爷们挡刀子!”
“现在连城都不让进?什么狗屁规矩!”
那文吏被曹性的凶悍吓得脸色一白,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喝道。
“大胆!此乃郡守府令!”
“尔等边军,岂敢咆哮府衙!”
“曹性!”
霍延厉声喝止,冰冷的目光扫过曹性。
后者愤愤不平地勒住马,依旧怒视着那文吏。
霍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看向那文吏。
“好!依例行事。”
他转头对高顺道。
“高顺,曹性,随我入城!”
“其余将士,城外扎营!保持警戒!”
“诺!”
高顺沉声应道,眼神示意几个军侯约束部众。
霍延带着高顺、曹性,以及两名亲兵。
跟随那神色倨傲的文吏,穿过戒备森严的城门甬道,进入了觻得城。
城内景象与居延截然不同。
街道宽阔整齐,商铺鳞次栉比,行人衣着相对光鲜。
空气中弥漫着酒肆的香气和商铺的叫卖声,一派繁华安逸的景象。
然而,这繁华落在霍延眼中,却显得无比刺眼。
他仿佛看到了这繁华之下,流淌着居延边军和百姓的血泪!
父亲和无数袍泽的牺牲,换来的不过是这后方城池的歌舞升平!
郡守府衙坐落在城中心,朱门高墙,石狮威严,气派非凡。
穿过几重院落,终于来到正堂。
正堂之上,张掖郡守段光端坐主位。
他年约四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
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郡守官袍,头戴进贤冠。
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光芒。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笑意。
“居延折冲校尉麾下,军侯霍延,参见郡守大人!”
霍延按捺住心中的翻腾,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哦?霍贤侄免礼。”
段光的声音带着一种慢悠悠的腔调,目光在霍延身上逡巡,带着审视。
“霍校尉,为国捐躯,本官闻之,亦是痛心疾首,扼腕叹息啊!”
他假惺惺地叹息一声,拿起案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霍校尉忠勇无双,实乃我大汉边军之楷模!”
“英年早逝,实乃朝廷之失,张掖之痛!”
霍延低着头,紧握的拳头藏在袍袖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父亲的牺牲,在他口中,轻飘飘如同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幸而,霍校尉虎父无犬子!”
段光话锋一转,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看向霍延。
“贤侄临危受命,率孤军力挽狂澜,阵斩秃发酋首,破敌巢穴,救民夺粮!”
“此等功勋,实乃少年英雄!”
“居延有贤侄在,实乃张掖之幸!”
“本官定当上奏朝廷,详述贤侄之功。”
“保举贤侄继任折冲校尉之职,承袭父志,继续为国戍守居延重镇!”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如同给霍延戴上了一顶高帽。
霍延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谢大人抬爱。”
“此战惨胜,皆赖将士用命,父亲在天之灵庇佑,非延一人之功。”
“然,居延如今,危局未解!”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段光,不再绕弯子,声音清晰而冰冷。
“其一,秃发兀立虽死,其部根基尚存,且草原鲜卑大汗檀石槐野心勃勃,经此一挫,恐生更大报复之心!”
“河西防务,需早做绸缪,加强斥候,增派援军,整修烽燧!”
“其二,居延守军经此血战,伤亡惨重,兵员亟待补充!”
“其三,亦是当务之急!郡守府拖欠居延军粮,已达三月之久!”
“军中存粮告罄!若非侥幸缴获秃发粮秣,此刻居延已生饥馑!”
“士卒浴血,父老捐躯,后方粮秣却迟迟不至!”
“敢问大人,这拖欠的军粮,何时能发?”
“阵亡将士的抚恤,伤残士卒的汤药,城中嗷嗷待哺的妇孺遗孤,皆等米下锅!”
“请大人明示!”
霍延的话语如同连珠炮,条理清晰,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尤其是最后关于军粮的质问,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怆!
正堂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段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
“贤侄啊!”
段光拖长了调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虚假。
“军情紧急,本官自是知晓。”
“秃发贼寇,跳梁小丑,癣疥之疾!”
“贤侄既已斩其酋,破其巢,正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将其残部彻底荡平!永绝河西后患!”
“岂可因小挫而畏首畏尾?”
“至于兵员补充嘛!”
他捋了捋胡须,露出为难之色。
“张掖郡兵,亦要戍守各处关隘,兵力亦是捉襟见肘。”
“且招募新卒,训练成军,非一日之功。”
“贤侄麾下皆是百战精兵,以一当十,些许损耗,想必无碍大局。”
“放你娘的狗臭屁!”
